那是一种超越了生灵的冰冷,仿佛我抓住的不是人类的肢体,而是一块从万年冰川深处凿出的晶石。
我的指腹传来一阵细微的、沙砾般的摩擦感,这触感瞬间击穿了地动山摇带来的恐慌,将我的思绪强行拽入了一个尘封的记忆角落。
磷粉。
不是普通的灰尘,而是带有独特矿物气息的磷粉。
三年前,在我搭档冰冷的尸体旁,勘察员提取的唯一一个有效线索,就是一个模糊鞋印里残留的磷粉。
报告里有一句我至今倒背如流的描述:“……其磨损模式呈现出一种罕见的、非对称的内旋轨迹,表明使用者步态存在严重缺陷。”
而现在,我指尖下的磷粉,就在林疏桐这只非人的手臂表面,构成了完全相同的磨损轨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无限长的丝线,地面的震动、周围的尖叫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只手,和它所揭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她和三年前的案子有关。
不,她就是那个案子本身。
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寒意从我的脊椎直冲头顶。
我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
搭档的死,父亲的失踪,林疏桐的出现,还有这诡异的磷粉……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
那里的衬衫之下,藏着我最后的护身符,也是我最沉重的枷锁。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空着的那只手,狠狠撕开了衬衫的第三颗纽扣。
那颗纽扣早已被我替换,它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内部包裹着一小束特制的记忆纤维。
这是我从搭档的遗物中偷偷保留下来的,是他制服上的一缕线头。
我用颤抖的指尖捻开纤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比发丝还细的纤维内侧,竟镌刻着一道道微不可见的凹痕。
那不是文字,不是符号,而是一段声纹编码。
我曾经用警局最高精度的仪器分析过它无数次,却始终无法破译其含义。
但现在,当我的指尖感受到这编码的起伏时,当那磷粉的气息钻入我的鼻腔时,一个被我忽略了无数次的细节,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这编码的波峰与波谷,那种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的节律……
这不是什么密码。
这是呼吸。
是人在深度睡眠、或是濒死状态下,最本能的、无意识的呼吸频率。
“这是我搭档的……呼吸频率!”我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嘶哑变形。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被我死死抓住的林疏桐突然动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然。
她没有试图挣脱我,反而用那只晶莹剔透的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准和力量,猛地刺向我手中的那束纤维!
“不!”我惊呼出声,但为时已晚。
她的指尖,那闪烁着诡异光芒的晶体指尖,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那段声纹编码最核心的那个波谷。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我们脚下的地面,整座警局大楼的地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裂开了。
不是地震造成的龟裂,而是一种几何学般精准的塌陷。
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我们脚下张开,浓郁的、如同鬼火般的磷光从深渊中喷薄而出,将我们两人瞬间吞噬。
失重感攫住了我的全身。下坠!无尽的下坠!
混乱中,我的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疯狂地在空中挥舞着手臂,指尖在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粗糙时,便不假思索地死死抓住。
“咔嚓——”一声,是金属严重锈蚀后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整个人被挂在了半空中,巨大的拉扯力几乎要将我的臂骨从肩胛中拽脱。
我勉强稳住身形,低头看向下方,林疏桐早已消失在翻涌的磷光雾气之中。
我挂着的地方,是一截从岩壁上伸出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栏杆。
这里是一个地下密室,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空间。
墙壁上,地面上,全都布满了和林疏桐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磷火纹路,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明暗不定地闪烁着。
我大口喘着气,手掌被粗糙的铁锈磨得鲜血淋漓。
一股浓重的金属腥味混杂着磷的气息,让我阵阵作呕。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我抓住的栏杆,瞳孔骤然收缩。
那片被我手掌磨掉了部分氧化层的铁锈之下,竟也残留着磷化的痕迹。
那痕迹并非随意形成,而是一种极其规整的、逆时针旋转的螺旋纹路。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个痕迹,我见过。
我每天都能在镜子里见到。
它就烙印在我的胸口,在我心脏的正上方。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从一场离奇的火灾中幸存后留下的疤痕。
一模一样的,逆时针螺旋。
怎么会这样?
我胸口的疤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深埋地下的密室里?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接近真相的战栗。
我抬起头,看向密室的穹顶。
那里,一张巨大的、由无数磷光纤维交织而成的巨网垂落下来,网的材质和林疏桐在医院时穿的手术服一模一样。
而在那张巨网的最中央,一个东西倒插在蛛网的核心节点上,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我的呼吸停滞了。
警号0417。
是父亲的警徽。我失踪多年的父亲,他的警徽,竟然会在这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驱使着我,我松开栏杆,任由自己坠落在下方柔软的磷光苔藓上,然后一步步,不受控制地走向那张巨网。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推理,在见到这枚警徽的瞬间全部崩塌。
我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攀爬,直到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警徽。
就在触碰的瞬间,警徽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整个密室的磷火纹路在同一时刻被点亮,光线在空中交织,最终在我面前投射出了一幅立体的全息影像。
那是三年前,我的搭档遇害的最后时刻。
影像中的他倒在血泊里,胸口一个致命的创口,呼吸微弱得如同我手中那段声纹编码。
周围的环境阴暗潮湿,和我记忆中的案发现场别无二致。
我甚至能闻到影像中弥散开的、那股熟悉的血腥与尘土混合的气味。
就在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现场重现时,影像中的搭档,那个已经濒死的他,突然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转过头,一双失焦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的方向。
他抬起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指,在空中艰难地划动着。
随着他的指尖划过,一道道磷火轨迹凭空出现,那轨迹的燃烧模式,竟然和资料里记载的、林疏桐母亲手术服上的纤维燃烧轨迹完全吻合!
然后,他张开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让我万劫不复的话:
“沈墨,你父亲……才是闭环……”
“不——!”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我身后传来,硬生生打断了影像中搭档未说完的话。
我猛地回头,林疏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那只晶体手臂指向空中的全息影像,眼中满是疯狂与绝望。
“那是假的!那是父亲伪造的死亡现场!”
她的话音未落,整个密室的墙壁突然发生了异变。
墙体表面开始像流血一样,渗出大量灰白色的粉末。
那粉末的气味,那细腻的质感……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困住我的那场火灾现场,墙壁烧成灰烬后留下的墙灰。
法医报告说,那种墙灰里含有高纯度的、来源不明的磷。
磷粉如沙幕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们周围迅速收拢,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磷火牢笼。
炽热的空气灼烧着我的皮肤,将我们最后一点生存空间也无情地吞噬。
与此同时,头顶那枚警徽——0417——突然变得滚烫。
不,不是烫,而是一种诡异的温差。
我能感觉到,它正在模拟我搭档遇害时,身体与外界环境的温度差。
一股阴冷的吸力从警徽上传来,精准地锁定了我胸口的疤痕和林疏桐的晶体手臂。
我感到胸口一痛,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从疤痕深处涌出,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向上拉扯。
我看到一丝丝血线从我的胸前和林疏桐的手臂上被抽离出来,缓缓地、坚定地,飘向穹顶的蛛网。
在那蛛网的尽头,磷光纤维汇聚成一个最终的节点——一个闪烁着幽光的、复杂的编码。
声纹终止码。
这是个献祭的仪式,而我们,就是祭品。
我们的血液,正在被抽向那个可以终止一切的编码。
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地清晰。
磷火牢笼越缩越紧,空气稀薄得仿佛要凝固。
我看着身边的林疏桐,她也正看着我。
在跳动的磷火光芒中,她的眼神不再只有疯狂和恐惧,还多了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的目光从我的脸,缓缓下移,最终死死地定格在我胸前那个正被抽取血液的、逆时针旋转的疤痕上。
那一刻,我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我看懂了。
在那双被磷光映亮的瞳孔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念头,一个能将我们两人彻底捆绑在一起,或者一同推入更深地狱的、疯狂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