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多芭蕉,百年成魅,绿衣舞月下,见者终身不娶。
我本不信,直到那夜亲眼看见她——
她赤足踏着月光起舞时,整片芭蕉林都在跟着摇晃。
后来全村人都说我疯了,竟把祖传的蕉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灰烬里我捡起一截焦黑的蕉心,它在我掌心轻轻跳动,像极了她最后的那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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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这地方,热,湿,一年到头,雨水和日头轮番上阵,把那满山遍野的芭蕉喂养得格外肥绿。叶片阔大,能遮住半片天,一层叠着一层,风一过,哗啦啦响成一片,绿浪翻滚。我们这村子,就窝在这片望不到头的绿海里。老辈子人传下话来,说这芭蕉啊,活过一百个年头,吸饱了月光精华,再沾染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气,那蕉心里头,就能养出一个“蕉心魅”来。
我不曾亲眼见过,只当是老人家唬弄小孩子的瞎话。我们林家,世代守着这片祖宗传下来的芭蕉园,林子又深又密,有些角落,连正午的日头都难得照进去,阴翳翳的。我爹在世时,就常指着园子最深处那几丛格外高大、叶子黑绿黑绿的老蕉说,那儿邪性,轻易别去。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只惦记着哪株蕉叶下又熟了新果,好砍下来换钱。
变故是从那个异常闷热的夏夜开始的。暑气沉甸甸地压下来,黏在皮肤上,扯都扯不掉。我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怎么也喘不匀气。窗外,那轮月亮倒是亮得瘆人,白惨惨的光泼下来,把芭蕉叶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窗纸上,张牙舞爪的。
实在躺不住了,我趿拉着草鞋,推门走了出去。园子里比屋里更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夏虫,有一下没一下地嘶叫着。月光如水,凉浸浸地淌过我的脚背。鬼使神差地,我朝着爹叮嘱过莫要靠近的园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蕉叶越是浓密,月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一股子说不清的、带着腐朽又清新的奇异气味,直往鼻子里钻。正觉着有些气闷,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小片林间空地。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就在那空地中央,一株怕是真有百岁年纪的老蕉树下,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女子,正赤着双足,踏着满地的碎月光影,缓缓起舞。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了。
她从哪儿来?是谁家的姑娘?这念头只一闪,就被那舞姿撞得粉碎。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舞,身子软得像是没有骨头,又像是被风吹动的芭蕉叶,每一个回转,每一次舒袖,都合着某种听不见的、古老又哀切的节拍。绿衣飘飘,长发如瀑,月光照在她身上,竟似透体而过,泛着一种非人间的、莹润的光。她的脸看不真切,只觉得白,白得像初生的蕉叶芯子,可那眉眼间,那身姿里,透出的那股子哀怨,却沉甸甸地压了过来,比这夏夜更让人窒息。
我看痴了,脚像生了根,挪不动半分。整片芭蕉林仿佛也活了过来,那些巨大的叶片不再胡乱作响,而是随着她的动作,极轻、极缓地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她在哭吗?没有眼泪,可那无声的悲切,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地老天荒。我着了魔似的,朝着那抹绿影,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
就一步。
她倏地停了下来,舞姿定格。然后,那双一直低垂着的、盛满月华与哀愁的眸子,抬了起来,望向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却深不见底,里面像是藏着百年的孤寂,千年的风霜。只一眼,我的魂魄就像是被猛地摄了进去。
她看着我,极轻微地摇了摇头,身影开始变淡,像一缕青烟,融进了身后那株老蕉的阴影里。月光依旧明亮,空地中央却空空荡荡,只剩下那株老芭蕉,和满地冰冷的月光。
她消失了。
我猛地冲过去,围着那老蕉树转了一圈又一圈,伸手去摸,只有冰凉粗糙的树皮。什么都没有。可那双哀伤的眼睛,那绝美的舞姿,却像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眼底,我的心里。
从那晚起,我病了。茶饭不思,终日恍惚。村里人给我说了好几门亲事,那说媒的婆子把姑娘夸得天花乱坠,可我一闭上眼,就是那抹绿影,那月下的独舞。寻常女子的笑靥,在我眼里都失了颜色,变得寡淡无味。她们都不是她,谁也不是。
“林家小子魔怔了!”村里人开始窃窃私语。
“准是撞了邪,被那蕉园里的东西迷了心窍!”
“看他那眼神,空落落的,吓人……”
娘哭着求我,骂我,甚至请了跳大神的来家里驱邪。法事做得热闹,符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可我心里头那抹绿,那缕哀愁,却越发清晰。
我开始长时间地待在蕉园深处,守在那株老蕉下,从日升坐到月落,盼着她能再次出现。可她再也没有来过。只有风穿过蕉叶的声音,像是她留下的、无尽的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眼看着憔悴下去。心里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世间一切的热闹、温暖,都填不满它。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毁了,就毁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眼上。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依旧惨白。我站在那株老蕉前,心里头的绝望像野草一样疯长。是她毁了我?不,是这片林子,是这些滋生了她,又藏起了她的芭蕉!
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烧了起来,烧得我眼睛赤红。我冲回屋子,翻出了火镰和火绒。
再回到园子时,我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也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痛。
火苗舔上干燥的蕉叶,轰地一下窜了起来,像一条贪婪的红蛇,迅速蔓延。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生疼。芭蕉烧得噼啪作响,汁液被烤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把月亮都遮住了。
村里人被惊动了,哭喊声,叫骂声,泼水声,乱成一团。有人想来拉我,被我一把推开。我站在熊熊烈火前,看着那片囚禁了我魂魄的绿色地狱,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坍塌,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火,一直烧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熄灭。昔日郁郁葱葱的芭蕉园,只剩下满地焦黑,断壁残垣般立着,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气。
村民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远远地,不敢靠近。
我踉踉跄跄地,踩着滚烫的灰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废墟的最中央,走向那株老蕉所在的地方。
那里,只剩下一段焦黑扭曲的短桩。
我跪下来,用手在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扒拉着。指尖触到一物,微温,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我把它捡起来,拂去表面的黑灰。
那是一截蕉心,也被烧得焦黑了,只有巴掌长短,歪歪扭扭的,像一块丑陋的木炭。
我把它捧在掌心。
突然,它轻轻跳动了一下。
我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又是一下。咚……咚……缓慢,微弱,却真真切切。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那跳动透过掌心的皮肉,一下,一下,清晰地传到了我的心口。
我猛地把它攥紧,那焦黑的、微温的、轻轻跳动着的一截,贴着我滚烫的掌心。
恍惚间,那夜她最后消失时,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仿佛又在这死寂的焦土上,随着清晨的风,幽幽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