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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气氛因各人面前的一盘红艳欲滴的荔枝显得异常微妙。

裴渡捻须不语,审视的目光在纪绿沉平静的脸庞和眼前稀世珍果间来回逡巡,“友人”二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这背后的力量与掌控力,细思极恐。

崔玄晖脸色略显僵硬,颜淏初则低垂着眼睑,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对眼前的荔枝和暗涌的机锋漠不关心设定,只有唇线紧抿显出这位神仙并非无动于衷。

纪绿沉用小银勺优雅地搅动采蘩调制的荔枝冰饮,乳白的牛乳裹着剔透的果肉和点点金桂,发出细微的叮咚声。

“薛相爽快!”

赞过这句后,她温和的声音轻轻敲碎刻意维持的“茶叙”假象。

“诸位爱卿昨夜歇息得可好?”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东都气象,恢弘安稳,非沿途驿馆可比,本宫觉得心安不少。”

“托殿下洪福,臣等安枕。”裴渡与薛修各代表一方拱手回答,语气比方才更加审慎。

荔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无声地提醒着眼前这位帝女的深不可测。

“安枕便好。”纪绿沉颔首,指尖在冰凉的琉璃盏沿刮着,留下浅浅的水痕。

她放下银勺,动作轻柔,却让殿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迎春坐在她斜后方,清晰看到她挺直的脊背线条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只是,”纪绿沉声音沉缓,带着刻意压制的沉重,目光缓缓扫过在座诸人骤然变得凝重的脸,“这份安稳,于广陵王而言,却是用性命换来的喘息之机。”

“广……陵王?!薨了?”

薛修猛地咽下口中的荔枝肉,差点噎住,紫膛脸瞬间涨得通红。

裴渡捻荔枝的手指僵住,眼神锐利如鹰隼,疾速射向纪绿沉。

深沉的双眸里是一个长者的责备。

若广陵王真出了事,他身为随驾宰相不但失察还任由纪绿沉封锁消息胡来,他余生便是想去崖州终老,就地品尝色美味鲜的荔枝,也没有这个福分。

“我可没这么说。”

纪绿沉莞尔,而朝廷宰相的愤怒可不是漂亮女子无辜一笑就能打发。

几息之间的情绪起伏,导致崔玄晖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几点热茶溅在紫袍上。

迎春攥了攥掌心,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纪绿沉沉静的侧脸,和圆润饱满的耳垂上一挂细长的珍珠链。

纪绿沉目光最终落在裴渡脸上,沉静的秋水眸底,翻涌着恰到好处的后怕与痛楚:“就在前几日的稠桑驿,夜雨如注,雷声轰鸣之际……有刺客,破壁而入,直取本宫性命!”

“刺客!”崔玄晖失声,手中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小几上,茶水四溢。

薛修霍然站起,紫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

但纪绿沉和裴渡都没管这二人的剧烈反应,纪绿沉道:“此事——裴相亦是知晓。”

裴渡被拉下贼船般,在崔玄晖刀刮一样的眼神中痛苦地点点头:“有不明势力想阻止朝廷与淄青结姻。”

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以他既往与这位九公主的合作,纪暄定然没有大问题。

且丽景殿里不是还有位非纪绿沉阵营的亲历者嘛!

“事发之时,颜清深颜司直就在殿下阁中议事,最是清楚了。”

甩锅一身爽,裴渡觉得口中的荔枝都甘甜不少。

裴渡、薛修、崔玄晖的目光聚焦都给到了进殿来一直沉默的颜淏初。

“是……”口中残留的荔枝汁水苦涩,颜淏初顺着纪绿沉的意思描述,“刺客武功诡谲,身法迅疾如鬼魅,且悍不畏死。”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份“微颤”比任何慷慨陈词更能渲染那夜的凶险:“幸得侍卫拼死抵挡,刀光剑影,生死一线……”

颜淏初顿了顿,目光掠过三位重臣惊骇的脸,最终定格在虚空某处,仿佛又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千钧一发之际,是广陵王……殿下他本就体弱,却不顾一切扑过去,替九殿下……挡下了致命一刀!”

把众人的心吊得高高的,他慌忙又喂了颗定心丸:“幸得九殿下当机立断请李太史施救,这几日静养,广陵王殿下眼下已脱险,请诸公放心……”

“前几日严防紧守,是绿沉的不是了,”纪绿沉含笑致歉,“裴相、薛相一会儿可顺道儿去东宫探视。”

这个话题很快揭过,裴渡更在乎的还是遇刺之事。

颜淏初惨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目,又让他心中疑窦丛生。

身前小几琉璃盘的荔枝让他心中寒意更甚:九殿下有如此手段,竟未能阻止近在咫尺的刺杀?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盘更大的棋?

“殿下掌绣衣卫,可有刺客线索呢?”

“刺客借暴雨夜色遁走,那日雨又下得大,金吾卫中郎将便是裴相令侄,搜查过后,说是痕迹均被暴雨冲刷,线索……渺茫。”

纪绿沉摇头苦笑。

裴渡狠狠给自家大侄子记了一笔,怨不得,这几日他无论怎么问稠桑驿遇刺的情形,那小子两片嘴就像闭紧的蚌壳似的。

原来是办事不力,那小子自知也没什么可说的,要是中途漏出广陵王遇刺重伤的噩耗。只怕路上那本就不怎么齐心的送嫁队伍,顷刻就四分五裂。

眼看又陷入死胡同,调节气氛还得是去过天涯海角的薛修,他发觉,九公主对他的称呼不经意变了,一时大受鼓舞。

“殿下洪福齐天,广陵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果然转危为安!只是……此事关乎国本,影响深远,不知殿下……”

纪绿沉目光缓缓扫过四人各怀心思的脸庞,最终落在窗外刺目的骄阳。

她微微眯起那双含情目,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脆弱与痛楚尽数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广陵王虽已脱险,但他经此惊吓焉知不会缠绵病榻?好端端的皇孙变成这样,本宫心如刀绞!”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

“况且此事是冲着朝廷削藩来的!”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纪绿沉的下文。

“然,敌在暗,我在明。刺客一击不中,其背后主使必急于探知阿暄生死,评估局势,甚至……寻找下一次机会——再对本宫下手!”

纪绿沉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映衬着冰盘中荔枝的红艳,透出几分妖异:“值此本宫奉旨出降,与淄青结两姓之好,共庆太平之际……”

她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与冰冷的算计:“本宫意,以广陵王监国之名颁令:自今夜起,洛阳城取消宵禁三日!万民同乐,金吾不禁,共襄盛举,同庆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