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土的回甘
死胡同里弥漫着垃圾腐败的酸馊气,月光像一柄冰冷的薄刃,将肮脏的地面切割成惨白和浓黑的碎片。我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胃里那条饥饿的毒蛇因为刚才吞咽的那一小撮垃圾灰烬而暂时蛰伏,喉咙里却残留着沙砾刮擦的剧痛和浓重的土腥味。口腔里那股冰冷粘腻的腐臭仿佛已经渗透进了牙缝,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着来自墓穴的寒气。
然后,他就出现了。
那个如同枯树般的身影,堵在了死胡同唯一的出口。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佝偻干瘦的轮廓,深色的旧衣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房东陈老头。他浑浊的眼珠在阴影里没有任何光泽,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子,却又精准无比地“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审视。
更让我浑身血液冻结的是他手里端着的东西。
青花粗瓷碗。那只如同诅咒般贯穿了我所有噩梦的碗!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陈老头枯枝般的手里,釉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碗里,盛满了灰白色的粉末,堆得冒尖。不是香灰,更不是面粉。那粉末的颜色……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颗粒粗糙,里面似乎混杂着细小的、暗黑色的砂砾和……某种难以辨认的、干枯蜷缩的植物碎屑?像极了……刚从坟头掘起的、还带着地底阴寒的……坟土!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随着他的靠近,丝丝缕缕地、不容抗拒地飘了过来。冰冷刺骨!浓烈地混合着陈年香火燃尽后的呛人余烬、朽木深埋地底彻底霉烂的腐朽气息、以及……最核心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新鲜坟土特有的、带着深层冻土腥气的死亡味道!这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瞬间压倒了胡同里所有的垃圾酸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我的大脑深处!
“吃……吧……”
房东干瘪开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挤出几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在朽木上摩擦的音节。那声音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
“吃了……就不饿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那只盛满了冰冷坟土的青花碗,朝着蜷缩在地上、满嘴污秽、如同濒死野狗般的我……递了过来。
碗沿几乎要触碰到我的鼻尖!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瞬间将我完全笼罩!胃里那条刚刚被垃圾灰烬暂时麻痹的饥饿毒蛇,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苏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嘶鸣!
饿!饿!饿!
冰冷的饥饿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寸神经!它不再仅仅是胃部的痉挛,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对眼前这碗“食物”的疯狂渴望!理智的堤坝在这滔天的欲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坟土的冰冷气息,那混杂着腐朽与死亡的“食物”味道,此刻竟散发出一种致命的诱惑力!仿佛那是唯一能填补我身体里那个巨大、冰冷、饥饿黑洞的东西!
“嗬……嗬……” 我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泪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碗,盯着碗里那堆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灰白坟土!瞳孔因为极致的渴望而急剧收缩!
房东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珠低垂着,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早已设定好的、无关紧要的程序。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探进了那碗冰冷的坟土里!
指关节如同扭曲的树根,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那几根枯槁的手指在灰白色的粉末中搅动、揉捏……像是在和面,又像是在挖掘坟墓!然后,他捏起了一小撮坟土。那土被捏得微微发紧,边缘簌簌落下细微的粉末。
他捏着那撮坟土,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朝着我因为极度饥饿和渴望而微微张开的嘴巴……缓缓地……递了过来!
“她……给的……” 房东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强调。
她?!小莲!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我混沌的大脑!是她!是她的饥饿在召唤!是她的怨念在喂养!这碗坟土……是她给我的“饭”!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那疯狂的饥饿感!不!不能吃!吃了……就真的变成她的同类了!就真的……永远也逃不掉了!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我喉咙里挤出!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意志,猛地将头扭开!身体像被电击般向后蜷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
房东那只捏着坟土的手,悬停在半空。他浑浊的眼珠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第一次,真正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仿佛在看着一个……注定无法逃脱宿命的可怜虫。
他干瘪的嘴唇再次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将那只捏着坟土的手……收了回去。枯槁的手指松开,那一小撮灰白的坟土无声地落回碗里,溅起细微的粉尘。
他不再看我,端着那只盛满了坟土的青花碗,如同来时一样,佝偻着背,脚步带着湿漉漉的粘滞感,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转身,朝着死胡同口那片被月光切割的惨白区域……挪了回去。
“沙……沙……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胡同口浓重的黑暗里。
胡同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走了……他走了……带着那碗坟土……
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将我淹没,但紧随其后的,是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饥饿!
那碗坟土……那冰冷、死亡的气息……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感官里!房东捏起那撮土的动作……那灰白色粉末从指缝滑落的景象……反复在眼前闪回!胃里的毒蛇因为这极致的诱惑和最终的拒绝而彻底狂暴!它不再蛰伏,而是疯狂地翻滚、噬咬!冰冷的饥饿感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胃壁、我的肠子、我的骨髓!身体因为极度的能量匮乏和这非人的折磨而剧烈地颤抖、痉挛!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
冷……好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像被扔进了冰窟窿!
饿……好饿……饿得灵魂都在尖叫!饿得恨不得啃噬自己的血肉!
“呃啊……呃……” 我蜷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双手死死地抠住胃部的位置,指甲隔着衣服深深陷进皮肉,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无法忍受的饥饿,却毫无作用。那饥饿是冰冷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诅咒!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充满了尖锐的耳鸣,像无数只毒蜂在脑子里振翅。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极度的痛苦和寒冷的夹击下,摇摇欲坠。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手脚冰凉麻木,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要死了吗……
就这样……饿死在这肮脏的死角里……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恐惧,反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死了……就感觉不到饿了……就感觉不到冷了……就……不用再被那双怨毒的眼睛追着了……
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沥青,一点点往下陷落。周围的垃圾腐败气味、冰冷的砖墙触感、甚至那刺骨的饥饿和寒冷……都开始变得遥远、模糊。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味道。
钻进了我因为濒死而变得异常敏锐的鼻腔。
冰冷。
泥土的腥气。
混合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燃烧后的灰烬余味。
是……那碗坟土的味道!
它并没有随着房东的离开而完全消散!就在我蜷缩的墙角附近,刚才房东站立过的地方,冰冷的地面上……残留着一点点……从碗里洒落出来的……灰白色粉末!
那味道……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瞬间点燃了我即将熄灭的求生欲!不!是点燃了那条饥饿毒蛇最后的疯狂!
吃……吃一点……就一点点……
魔鬼的低语变成了最后的审判。理智早已灰飞烟灭,残存的本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和……对那“食物”的极致渴望!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哪怕……哪怕吃下这坟土!
我像一条蠕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一点点灰白色粉末残留的地方……艰难地、一寸寸地……爬了过去。身体摩擦着冰冷肮脏的地面,留下湿冷的痕迹。
近了……更近了……
那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越来越清晰,像甘霖之于沙漠中的濒死者。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贪婪声响。
终于,我的脸触碰到了那冰冷的地面,鼻子几乎埋进了那堆残留的粉末里。那股浓烈的坟土气息混合着冰冷的泥土腥气,如同实质般灌入鼻腔!
我颤抖着,张开嘴,伸出舌头,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绝望的贪婪,朝着那冰冷的、灰白色的……坟土……舔了下去!
舌尖接触到粉末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土腥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粗糙的沙砾刮擦着柔软的舌面,带来尖锐的刺痛!灰烬的苦涩和浓重的霉腐气息如同潮水般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呕——!” 剧烈的干呕本能地袭来!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求生的欲望和那疯狂燃烧的饥饿压倒了生理的排斥!我死死闭着嘴,强迫自己吞咽!将那冰冷、粗糙、混合着沙砾和死亡气息的坟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一股寒流顺着食道,直坠入那如同冰窟的胃里!
“呃……”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无数冰针攒刺的绞痛!身体因为痛苦而猛地弓起,又重重摔回地面!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冰冷之中……
那疯狂噬咬、几乎要将我灵魂都撕裂的饥饿感……竟然……如同退潮般……迅速地……平息了下去!
虽然胃里依旧冰冷绞痛,虽然口腔里满是苦涩和沙砾,虽然身体还在因为寒冷而剧烈颤抖……
但……不饿了。
真的……不饿了。
一种诡异的、冰冷的饱腹感,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弥漫了全身。
我瘫倒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月光惨白地照着我沾满污垢和泪痕的脸,照着我微微张开的、残留着灰白色坟土的嘴角。
意识在冰冷和虚脱中沉沉浮浮。
胡同口那片被月光切割的惨白区域,房东那佝偻干瘦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只有那碗坟土的冰冷气息,那坟土残留的味道,还有胃里那诡异的饱腹感和深入骨髓的寒……真实得可怕。
一个冰冷粘腻、如同毒蛇缠绕般的念头,带着无尽的绝望和一丝诡异的“满足”,悄然滑入我混沌的意识深处:
**“吃了她的土……”**
**“就是她的坟……”**
**“埋在这里……”**
**“埋在这里……也挺好……”**
## 灶膛里的骨灰
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不是食物的饱足,而是一种被强行填满、带着地底寒气的死寂感。那粗糙坟土的土腥味和灰烬的苦涩顽固地盘踞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墓穴的阴风。身体的颤抖止住了,不是因为回暖,而是热量彻底流失后的麻木。皮肤冰冷,像覆着一层薄霜。连心跳都变得异常缓慢、沉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胃里那片坟土的冰冷重量。
胡同里的月光依旧惨白,照着我蜷缩在垃圾堆旁的躯体。污垢、泪痕、嘴角残留的灰白色坟土粉末……像一副凝固的、被遗弃的死亡面具。意识沉浮在冰冷的泥沼里,浑浑噩噩,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感,从我的左手掌心传来。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被牵引的感觉。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
掌心纹路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撮……更细腻、更灰白的粉末。不是刚才的垃圾灰烬,也不是冰冷的坟土。它颜色更纯粹,质地更轻,带着一种……微弱却熟悉的、燃烧后的余烬气息。
是香灰。
那点粉末,像有生命般,微微发烫。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透过冰冷的皮肤,渗透进来。这暖意并非来自活人的体温,而像是……灰烬里尚未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的余温。它与我胃里那片坟土的冰冷死寂感,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对比,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火星。
就在这缕异样暖意渗入皮肤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遥远、却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木门被推开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在我混沌的意识深处响起!
那声音……来自青石巷!来自那栋老屋!来自……厨房那扇破旧的木门!
伴随着这声“吱呀”,一股更加清晰的、冰冷粘腻的、带着浓重河底淤泥腐臭和血腥气息的“存在感”,如同实质的触手,瞬间攫住了我的意识!是小莲!她……出来了?!从那扇被我撞开的厨房门里……出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想要逃离!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我只能僵在原地,意识被那冰冷的“触手”死死缠绕,被动地“感知”着……
“沙……沙……沙……”
那熟悉的、湿漉漉的、粘滞沉重的拖拽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它不再是局限于厨房,而是……穿过了院子!穿过了堂屋!正朝着……西屋的方向……挪动!
“嗬……嗬……” 那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带着浓重粘液感的喘息声,也清晰地传来,充满了怨毒、饥饿,以及一种……急切的、寻找猎物的焦躁!
她……在找我!她要去我住过的西屋!她发现我逃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要强烈!灵魂在冰冷的躯壳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紧接着,意识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咚!”
是西屋那扇门!被撞开了!门板砸在墙上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然后……是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突然!
“哇——!!!”
一声极其凄厉、尖锐、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怨毒的……婴儿啼哭声!毫无征兆地在我意识深处猛地炸开!那声音撕心裂肺,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直抵灵魂深处!震得我混沌的意识都为之剧颤!
是照片!是墙上那张照片里,小莲怀中那个被襁褓遮住脸的婴儿!
它……也醒了?!
婴儿的啼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引爆了某种东西!
“嘶啦——!!!”
一声布帛被彻底撕裂的、令人牙酸的恐怖声响!伴随着某种……粘稠液体喷溅的“噗嗤”声!紧接着,是某种重物被狠狠砸在墙壁上、骨头碎裂的“咔嚓”闷响!
“嗬嗬嗬嗬——!!!”
小莲那非人的、混合了极致痛苦与无边狂怒的尖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充满了被彻底激怒的暴戾!整栋老屋仿佛都在她的尖啸中震颤!
她在撕扯!在破坏!在发泄!目标……是那张照片!是那个婴儿!是房间里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意识深处传来的恐怖声响如同地狱的协奏曲,疯狂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形的风暴撕碎时——
“嘎吱……嘎吱……”
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极其突兀地插了进来。
是……沉重的、老旧的木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嘎吱……嘎吱……”
声音缓慢,规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由远及近,正朝着……胡同口的方向……驶来!
在这车轮声中,房东陈老头那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我冰冷麻木的意识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
“时候……到了……”
“该……埋了……”
“埋得……深一点……”
“埋得……干净点……”
埋?埋什么?!
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猛地睁开眼!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挣扎着抬起头,望向死胡同口那片被月光切割的惨白区域!
月光下,一辆极其破旧、几乎快要散架的木制板车,正被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费力地拖拽着,缓缓驶过胡同口!
是房东陈老头!
他枯瘦的身体弯成了弓形,用肩膀死死抵着板车那粗糙的木辕,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艰难。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板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深蓝色土布包裹!
包裹的布料……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正是小莲身上穿的那种深蓝色土布!
包裹的形状……扭曲而怪异,像是一大团……被强行塞进去的、不成形的东西!包裹的边缘,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渗漏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条断续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淤泥腐臭的痕迹!
而在包裹最鼓胀、最扭曲的位置,一根……惨白的、纤细的、属于女人的……手指,刺破了深蓝色的土布,无力地垂落在板车边缘!指尖……还在微微地……抽搐着!
“呃……” 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的呜咽从我喉咙里挤出!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
那包裹里……是小莲?!还是……那个婴儿?!或者……两者都有?!
房东……他拖着她(它)……要去哪里埋?!
“嘎吱……嘎吱……”
沉重的板车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击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房东佝偻的身影和那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板车,缓缓地消失在胡同口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地面那条断续的、暗红的湿痕,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通往地狱的路标。
胡同里重新陷入死寂。
婴儿的啼哭、小莲的尖啸、撕扯破坏的声音……都消失了。
仿佛随着那辆板车的离去,所有的怨毒和疯狂都被一同拖走,只留下这片被死亡气息浸透的冰冷角落,和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我瘫在冰冷污秽的地上,浑身冰冷麻木,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胃里那片坟土的冰冷死寂感,如同最沉重的棺盖,彻底压灭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掌心那点香灰的微弱暖意也早已消散,只剩下刺骨的寒。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小莲被拖走了……房东去埋了……怨气……平息了?
一丝微弱的、近乎解脱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心口。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水滴落在冰冷的石头上,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身边。
很近。就在咫尺之间。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
目光所及,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就在我脸侧不到一寸的地方……
静静地躺着一粒米。
一粒普通的、白色的、煮熟的米粒。
它看上去干干净净,在惨淡的月光下,甚至泛着一点微弱的光泽。
然而……
就在我的目光凝固在它身上的瞬间——
那粒米……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它像一粒微缩的蛆虫,白色的表皮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拱!米粒的一端,甚至微微向上……翘了翘!
一股冰冷的、粘腻的、带着浓重淤泥腐臭和血腥气息的“存在感”,如同实质的冰冷触手,瞬间从那粒蠕动的米粒上散发出来,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视线!也缠住了我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解脱感!
“呃……”
一声惊恐的呜咽卡在喉咙里。我试图挪开视线,身体却僵硬得如同冻僵的鱼。
那粒米……又蠕动了一下。这一次,动作更大。它像一只苏醒的、贪婪的虫子,朝着我因为惊恐而微微张开的、残留着灰白色坟土的嘴角……
极其缓慢地……极其执着地……
爬了过来!
“不……不要……” 我无声地嘶喊着,灵魂在冰冷的躯壳里疯狂挣扎!
那粒米……越来越近!那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腐臭味……越来越浓!
就在它即将触碰到我嘴角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地壳崩裂般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青石巷方向猛烈传来!巨大的声波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和心脏上!整片大地似乎都在随之震颤!
巨响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彻底的寂静。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埋葬了。
那粒蠕动着、即将爬到我嘴角的米粒,在这声巨响传来的刹那,猛地停止了所有动作。它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机,变成了一粒真正的、死气沉沉的……米。那股缠绕着我的冰冷“存在感”,也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胡同里,只剩下我粗重却冰冷的喘息。
结束了?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吗?
我瘫在冰冷污秽的地上,像一具被遗弃的空壳。月光惨白,勾勒着垃圾堆狰狞的轮廓。胃里那片坟土的冰冷死寂感,如同永恒的棺椁,将我彻底封存。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在黑暗深处摇曳。
……光?
哪里来的光?
不是月光。是……昏黄的、摇曳的……烛光?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浮出黑暗的冰海。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模糊、摇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泥墙。墙角堆着干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熟悉的……潮湿霉味、陈年油垢味……还有……一股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奇异花香。
这是……厨房?
月亮湾老屋的厨房?!
我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却像被冻在冰里,动弹不得,连转动眼珠都无比艰难。只能僵硬地、被动地“看”着。
视角很低,像是……趴在地上?
视线前方,是那个巨大的、砖砌的灶台。灶膛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灶台上方,那张褪色发黄的灶王爷年画依旧贴着,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脸上涂着粗糙的红色,笑容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诡异。
而光源……来自年画前神龛里……那只青花粗瓷碗!
碗里,没有盛水,也没有盛饭。
碗底……插着一小截……正在静静燃烧的……白色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正是从那里发出!将神龛周围一小片区域照亮,也将那青花碗的釉色映照得更加幽冷。烛光下,一只枯槁、如同老树根般的手,正捏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洒向那燃烧的烛焰!
粉末落在火焰上,没有立刻燃烧,而是像细雪般覆盖了一小片,让烛焰猛地黯淡、摇曳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随即又顽强地重新亮起,只是那火焰的颜色……似乎变得更加幽暗、更加……绿了?
那粉末……是香灰?还是……坟土?
我的目光,顺着那只枯槁的手……向上移动。
一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在摇曳的、幽绿的烛光下,映入我模糊的视野。
浑浊的眼珠低垂着,专注地看着碗里燃烧的蜡烛和洒落的灰烬。干瘪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整张脸上笼罩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死寂。
是房东陈老头。
他……在干什么?祭奠?超度?
“尘归尘……土归土……”
房东沙哑干涩的声音,如同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在寂静的厨房里幽幽响起。
“吃也吃了……埋也埋了……”
“债……清了……”
“清……了……”
他反复念叨着最后两个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那只撒着灰烬的手,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硬。
烛火在碗里静静地燃烧,幽绿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房东那张麻木死寂的脸,也映照着……他身后那片更加浓重的黑暗。
在那片烛光勉强照亮的黑暗边缘……
靠近灶台与墙壁的缝隙阴影里……
我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一角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土布裙摆……
裙摆的下缘,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但就在那裙摆旁边的地面上……在烛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一点暗红色的、湿漉漉的……泥浆……正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晕染开来……
房东撒灰的动作彻底停止了。他枯槁的手垂了下来。浑浊的眼珠直直地盯着碗里那幽绿的烛火,仿佛被那跳动的光芒吸走了所有魂魄。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前倾倒……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
房东那如同枯树般干瘦的身体,软软地趴倒在了冰冷油腻的灶台前。额头,不偏不倚,正好抵在了……那只燃烧着幽绿烛火的青花碗边缘。
碗里的烛火,被他倒下的气息猛地一扑,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挣扎着……最终,还是……熄灭了。
最后一丝幽绿的光芒消失。
厨房里,彻底陷入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
死寂。
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只有……我冰冷麻木的躯体……僵硬地“趴”在这片黑暗里。
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奇异花香……
以及……黑暗中……那片深蓝色裙摆旁……无声晕开的……湿漉漉的……暗红泥浆……
意识……如同沉入墨汁……缓缓下沉……下沉……
一个冰冷粘腻、如同毒蛇缠绕般的念头,带着永恒的安息和冰冷的枷锁,悄然滑入我沉沦的意识最深处:
**“灰冷了……”**
**“碗空了……”**
**“灶凉了……”**
**“该……看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