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聒噪得正盛,仪仗声混着车轮碾过石路的闷响,终于渐渐放缓——圆明园的朱漆大宫门已在前方。
先行的太监早已布好了排场,富察贵人与惠贵人的仪车刚停稳,贴身太监便躬身趋前,垂首掀开车帘,眼观鼻鼻观心,半句不敢多言。
贴身宫女轻提着帘角,避开两位贵人的衣襟,富察贵人的嬷嬷已在车梯下铺好了双层厚锦脚垫,比寻常的高出三寸,稳稳当当。
“主子慢些。”
嬷嬷伸手入内,掌心托住富察贵人的手肘,声音放得极柔。
富察贵人由另一位嬷嬷拢着旗装裙摆,侧身缓移至车门,右腿先轻落脚垫,左腿随后跟上。
富察贵人腰杆挺得笔直,全程没敢弯腰,只低声对嬷嬷道:“扶稳些,这几日总觉腿沉。”
“主子放心,奴才们都在呢。”嬷嬷应着,眼风却不敢乱瞟,只盯着贵人的脚步。
惠贵人那边也是一样的规矩,下车时特意叮嘱彩月:“把我那柄竹编团扇取来,日头太毒了。”
其他妃嫔按份位依次下车,华妃的翟鸟纹仪车旁,颂芝早候着了,见周宁海华妃扶着的手下来后,忙递上冰镇的帕子:“娘娘,这圆明园的风倒比宫里清爽些。”
华妃接过帕子按在额上,瞥了眼远处的宫门,哼笑道:“排场倒是做得足。”
安陵容的仪车落在稍后,锦绣与小海候在车下,太监垂首掀帘时,锦绣已轻提帘角。
“小主,仔细踩着脚垫。”
锦绣早早拢紧裙摆,侧身下车时特意放缓动作,伸手稳稳托住安陵容的肘弯。
安陵容的脚刚沾地,一股混着草木清气的热风便扑面而来,她轻声道:“一路坐得久了,倒有些乏。”
“不若奴婢给小主捶捶腿?”锦绣轻声问。
“不必,先去乐雪阁歇着吧。”
安陵容摆摆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各宫妃嫔正忙着下车,华妃正与皇后低声说着什么,富察贵人被簇拥着往杏花春馆去,谁也没留意她这边。
她轻轻吁了口气,扶着锦绣的手,一步一步往乐雪阁走去,步子沉稳,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青石板,连带着鬓边的珠花也只微微晃动,不见半分仓促。
安陵容一行人踏着青石板路往乐雪阁去时,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倒比宫里的清净些。
转过一道雕花木屏,便见那阁楼隐在一片翠竹林后,朱漆廊柱新刷过,窗棂上的冰裂纹雕花也透着鲜亮——显然是精心翻修过的。
“小主您瞧,这乐雪阁看着还挺阔朗的。”锦绣捧着妆奁跟上,目光扫过院中那口新置的太平缸,“连缸沿都錾了缠枝莲纹,这规制,可是按着得宠贵人的份例来的。”
安陵容伸手抚过廊下的栏杆,紫檀木被打磨得光滑温润,指尖触及处还带着几分凉意。
“能在园子里有这么个去处,也算妥帖了。”
她抬脚迈过门槛,见内室铺着万字纹的地砖,迎面摆着一张花梨木长案,案上的官窑青花瓶里插着两枝新折的荷,倒比前世那间逼仄阁楼里的旧瓷瓶雅致多了。
“小主先歇着,奴才们这就收拾行装。”
小海指挥着底下人将箱笼搬进偏间,锦绣已取了块干净的帕子递过来,“天热,擦把汗吧。”
安陵容接过帕子按了按额角,只觉走这几步路便生出些微热意,好在园子里的风带着水汽,比宫里的燥风凉爽许多。
“我去内殿坐会儿,”她对锦绣道,“你们仔细些,别把东西放错了地方。”
雪松忙取了把素面折扇跟上,见主子额角沁出细汗,便想上前扇风,却被安陵容摆手止住。
“先不忙,”她走进内殿,在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上坐下,目光掠过墙上那幅新挂的《寒江独钓图》,“这园子的景致虽好,规矩却半点不能松。”
雪松将扇子拢在袖中,垂手立在一旁:“小主说的是。”
“方才在外头瞧着,连洒扫的宫女都比宫里的更谨慎些。”
安陵容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这几日总觉困倦,晨起时还泛着恶心。
月信也迟了快半月,心里虽早有猜测,但难免揣着几分忐忑。
她静默片刻,终是抬头看向雪松:“你且过来,给我瞧瞧脉。”
雪松闻言一愣,连忙敛衽上前,指尖轻轻搭上安陵容的皓腕。
她忙屏气凝神,指尖细细捕捉着脉象的跳动——这几日小主总说浑身乏力,月信也迟了好几日。
前几日在宫中诊脉时,总觉得脉象忽快忽慢,像被风吹动的烛火,辨不真切,是以小主特意让她再仔细查查。
殿内静悄悄的,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缠着窗棂上的雕花。
雪松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那脉搏在皮下起伏,时而沉缓如深潭,时而又透出一丝浅浅的滑利。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安陵容的心跳却有些急促,目光紧紧盯着雪松的神色。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雪松才缓缓收回手,眉头微蹙,似有犹豫。
“怎么样?”安陵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雪松垂眸道:“小主的脉象……倒是比往常沉缓些,带着几分滑意,只是……”
她顿了顿,“奴才医术浅陋,不敢妄断。”
“按说这月信推迟,加上身子倦怠,原是有几分像的,可……可终究不如太医院的太医看得准。”
安陵容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心里那点期许又添了几分不确定。“你是说,有可能?”
“依奴才浅见,是有六七分像的。”雪松斟酌着词句。
“只是还得请太医来诊脉才能确定。”
“毕竟……毕竟这宫里的事,半点马虎不得。”
安陵容沉默着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荷塘上。
碧叶接天,粉荷点点,风过时翻起层层绿浪,倒让人心头稍定。
“若是真有了身孕,”她指尖轻轻拂过膝上的素色裙摆,“便是祖宗庇佑,往后在这宫里,也能多几分站得住脚的底气。”
可若是没有……
她指尖猛地收紧,帕子被攥出几道褶皱,眼底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坚定。
“这事暂且别声张。”
她抬眼看向雪松,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宫里的事,没个准数前,闹得人尽皆知,反倒容易生是非。”
“等过几日安稳了,再细细查探不迟。”
雪松忙躬身应道:“奴才省得,定不会走漏半分风声。”
安陵容略一思忖,又问:“太医院里的人,你平日里可有相熟的?”
雪松脸上露出几分难色,低声道:“回小主,宫里规矩严,不许随意碰医理相关的东西。”
“进了宫后奴才更是鲜少与太医院打交道,实在没有相熟的太医能搭上话。”
“只是……若是小主信得过,奴才倒能试着去打点一二,探探门路。”
安陵容指尖在榻沿轻轻叩着,半晌才道:“不必莽撞。”
“太医院里有位卫临太医,听说心思细,医术也稳,你寻个由头去问问。”
“就说我近来总觉头晕,想请位稳妥的太医来瞧瞧,别露了别的口风。”
“卫临太医?”雪松默念一遍,记在心里,“奴才记下了,这就去安排。”
说罢又屈膝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内殿里霎时静了下来,只有冰鉴里的冰块偶尔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安陵容缓缓抬手,掌心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平坦温热,却像藏着一颗悬而未决的石子,让她心头忽上忽下。
她望着窗棂外的天光,喃喃自语:“若是真能有个一儿半女……”
话未说完,便被自己咽了回去。
深宫之中,子嗣从来不是私事,是荣辱,是根基,是刀光剑影里唯一能攥住的浮木。
檐角的铜铃又被风拂响,清脆的声音穿过窗纸,落在空荡荡的殿里。
安陵容闭了闭眼,将那点脆弱的期盼悄悄压在心底——无论结果如何,这条路,总要稳稳当当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