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至乡里,各坊清真寺内议论纷纷。
年轻教徒虽对革命军“废苛税、兴学堂”心生向往,但老一辈却忧心忡忡:
“听说革命军要设‘现代学堂’,教什么数学、地理,还要女子入学?这成何体统!”
“他们说‘宗教不得干政’,那以后教法判决还能作数吗?婚姻、继承、纠纷,都要交给‘法院’?那我们还要教长做什么?”
更有谣言四起:“革命军要拆毁拱北,要禁止诵经,要强迫教徒吃猪肉!”——虽无实据,却如野火燎原,点燃了底层信众的恐惧。
金积另一处深宅大院,雕梁画栋,是金积堡旧日一位大土地主的府邸,如今已被马画隆征用为傅昊临时行辕。
厅堂内烛火通明,几碟地方小菜摆于案上,傅昊独坐案前,手中捏着一缕金黄酥脆的馓子,轻咬一口,香脆满口。
他微微颔首,对身旁随从道:“这西北的馓子,果然别有风味,酥而不腻,像是用胡麻油炸的。”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急促,守卫刚要通传,两道人影已掀帘而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膛黝黑,双目如炬,一袭褪色的青布长衫,腰间却系着一条暗红革带,赫然是革命军西北特科的标志。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正是陕北起义军首领之一的马元。
“大哥!两年不见,可有想兄弟我啊!”
一声嘶哑却滚烫的呼喊,如惊雷炸响在厅内。
那魁梧汉子——法镜泉,大步冲上,双目通红,竟似含着热泪,一把抓住傅昊的肩膀,手指微微颤抖,仿佛眼前之人是他失散多年的至亲。
傅昊浑身一僵。
他——陈扶昊的躯壳,傅昊的灵魂——心头猛地一震。
法镜泉?
结义兄弟?
他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前身与他有何过往。
可眼下,对方情感真挚,眼神里翻涌的,是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兄弟情义,绝非作伪。
傅昊心中电转:此刻不能露怯,更不能否认。
他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挤出一抹久别重逢的激动,猛地拍了拍法镜泉的肩膀,力道十足,声音也刻意提高:“镜泉!是你!真是你!我……我怎会不想?这两年,我夜夜梦见咱们焚香立誓,同生共死!”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法镜泉的反应,心中却飞速推演:前身陈扶昊,与法镜泉,刚八结义,法镜泉排行最后一位,是西北情报网的暗桩头目,潜伏马化龙势力多达三年……
“大哥!”法镜泉声音哽咽,双膝竟要下跪。
傅昊正扶着法镜泉的臂膀,掌心尚能感受到那具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顶着“陈扶昊”这具躯壳的过客,可法镜泉眼中的热泪、那声“大哥”里的千钧重量,却让他第一次真切意识到,这具身体所承载的情义,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重。
“咳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响起,打断了这番深情对视。
马元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手中紧握一卷密报,像是忍了许久才开口:“大帅,法兄,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
他上前一步,将密报展开,压在案上:“教主虽已应允归附,可哲派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今日我探得,金积堡北坊、西大寺、沙沟三地,已有长老秘密集会,称‘归附革命乃背教之举’,更有人散播谣言,说革命军将‘焚经毁寺、强征教女入军’,煽动信众围堵使司衙门。”
厅内顿时一静。
傅昊缓缓松开法镜泉,眼神从温情转为冷峻,如刀锋出鞘。他踱步至案前,指尖轻点密报:“这么说,我们前脚刚谈妥,后脚就有人要掀桌子?”
“正是。”马元沉声道。
“我怀疑,这不仅是守旧派的反弹,更有内外勾结之嫌。若只是教内保守势力,顶多抗议、集会;可如今竟有系统性谣言、有外交通道、有组织串联——这背后,必有主谋。”
法镜泉也收起情绪,抹了把脸,声音低沉:“我潜伏两年,早知教内有‘铁帽党’——一群老派长老,自诩‘纯正信徒’,视任何变革为异端。他们一向不服教主集权,更恨外人染指教务。如今借归附之机发难,再正常不过。”
“但问题在于,”他眼神一厉,“他们哪来的胆子?过去马画隆一言九鼎,谁敢公开反对?如今敢跳出来,说明——他们背后有人撑腰。”
“谁?”傅昊问。
“要么是清廷入侵进来的间谍。要么……”法镜泉缓缓抬头。
“是沙俄的人。他们不希望我们统一西北,更不希望哲派归附革命。”
“毕竟哲派西域妥明是沙俄扶持的势力”
傅昊冷笑一声,转身踱步,大氅在地划出一道弧线:“好啊,真是内外夹击。教内有人想当‘护教英雄’,教外有人想当‘救世主’,偏偏把我们当成了靶子。”
他猛然驻足,目光如电扫过二人:“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只靠‘谈’了。”
马元跪坐于羊毛毡上,双目炯炯,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大帅,您虽亲临金积,甚至马化龙以礼待您,可人心难测,教权更非铁板一块。我想教主应该有办法应付,毕竟教主可不是清廷那些酒囊饭袋的官员。”
这句话傅昊也是认同的,毕竟能在左宗棠的铁蹄下周旋十年,能在沙俄与奥斯曼之间左右逢源,岂是易与之辈?”
傅昊端坐于案后,指尖轻叩桌面,眸光沉静:“哦?你倒是很了解他。”
“我非了解他,而是了解权力。”马元正色道。
“他若真愿归附,早该在您入城时便宣誓效忠。可他没有。他拖延、试探、设局——这是在等您先出招,好借势而起。”
他忽然起身,单膝跪地:“所以,我恳请大帅——立即撤离金积堡,退往董志原!”
“我怕哲派内部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傅昊眸光一凝。
马元继续道:“马化龙虽为总教主,但哲派内部分为‘经堂派’、‘武卫派’、‘亲俄派’,甚至还有暗通清廷的‘保教团’。若有人趁您滞留金积之机,假借教主之名,扣您为人质,对外宣称‘革命军大元帅已归顺哲派’,或逼您签署割据协议……”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那时,陈英军长的荆襄集团、石达开军长的成都军、董志原的第一军,乃至凤翔马正和的西北骑兵,皆会投鼠忌器,不敢轻动。革命大局,或将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