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松心百合
记忆是一种奇妙的刑具。当异客在罗德岛的实验室里调试他的精密仪器时,偶尔会想,凯尔希是否也曾用同样的耐心,调试过那些她不得不面对的死亡。她从未提起乌萨斯的故事,但他知道,那片冻土上必然也盛开着某种名为“抉择”的苍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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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1081 年。乌萨斯,移动城市切尔诺伯格主航道西北侧一百四十七公里,村落。
乌萨斯冬天的冷,是能咬进骨头里的。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简陋的木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凯尔希——此时她没有使用任何代号,只是一个偶尔行医、沉默寡言的流浪医生——正将温水浸过的毛巾敷在一位老农夫的额头上。老人因感染生物的袭击而高烧不退,急性矿石病的症状正在他体内肆虐。
“医生说要准备温水!”村民慌乱地跑动着。
“这突然要上哪儿去找温水……问问玛莎,问问她家早上烧的水还有剩的没。”
“皇帝在上,求求您保佑老头子吧……”
凯尔希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周遭的混乱与她无关。她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注射抑制剂,清理伤口,每一个步骤都简洁有效。就在她为老人施术稳定病情时,一位不速之客,踏着积雪,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
那是一位年轻的乌萨斯女性,衣着虽不华贵,却与村民的粗布衣服截然不同。她面容憔悴,眼底藏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不容错辨的决绝。她向村民打听医生的下落,语气急切。
村民警惕地看着她:“您……您是谁?您从哪里来……您这身打扮,是城里来的?”村民注意到她并非本地人,显得有些不安,“抱歉,抱歉,我们现在得忙着救人……您不介意的话,跟我往这儿走,至少能坐一坐。”
“没关系……”女性摇了摇头,“我就是来找那个医生的。她叫什么?”
“您……您不会是来……”村民的脸色变了,似乎担心她是来抓这位好心医生的。
“她只是一个可疑的医生,你们很信任她吗?”女性问道,语气有些复杂。
“可她……可只有她能救好老头子啦,求求您,我求求您,至少现在,她只是个救人的医生啊。”村民几乎要跪下来。
女性沉默了一下,声音缓和了些:“我不是来抓她的。我只是找她有点事。”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也算是个医生。也许我能帮上忙。”
村民将信将疑地将她引到了凯尔希所在屋子的附近。女性对村民说:“你可以先告诉凯尔希医生,告诉她,她的学生莉莉娅来探望她了,问问她需不需要帮手。”
当村民将话带到时,凯尔希正在为老人进行最后包扎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百分之一秒。她没有抬头,只是对村民说:“让她稍等。”
处理完紧急情况,凯尔希走出低矮的木屋,在漫天飞雪中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莉莉娅,切尔诺伯格研究所那位才华横溢、原本拥有平静幸福的年轻研究员。她的丈夫阿斯特罗夫,曾是与伊利亚、谢尔盖等人齐名的杰出科学家,死于那场被称为“石棺事件”的阴谋。
“凯尔希。”莉莉娅的声音很轻,落在雪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凯尔希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边走边说吧。”她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两人沉默地走在村外覆雪的小径上,脚下积雪咯吱作响。
“在那之后,你一直躲藏在这里?”莉莉娅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望着远处切尔诺伯格隐约可见的轮廓,“那边的山丘上,可以眺望到切尔诺伯格的高楼。如果是我,不会选在一个离航道这么近的地方藏身。”
“我只是暂作停留而已。”凯尔希回答。
“你……你在那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希望仇恨在你们之间继续连绵流淌。”凯尔希的声音平静无波,“特别是,这股仇恨不光会使人采取自毁般的行径,更会招来那些凶手的直接报复。”
“……你是在故意说给我听的,对不对?”莉莉娅停下脚步,看向凯尔希。
“我不否认,莉莉娅。但是……”凯尔希也停了下来,望向她。
这时,一位被凯尔希治好的村民的女儿跑来,送上一条粗糙但干净的厚实披肩:“医生,外面冷,您披上吧。”
另一位老妇人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颗还温热的土豆和一小块黄油,硬塞到凯尔希手里:“医生,没什么好东西,您拿着……谢谢您救了我家老头子。”
她们看着凯尔希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感激。
莉莉娅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你似乎很受这里人的欢迎。”
“他们表露出了足够多的善意,我只是尽了医生的本职而已。”凯尔希将披肩裹紧,继续向前走去。
“其实他们的生活才是乌萨斯大部分人的面貌。待在研究所里久了,我们都忘了不少。”莉莉娅轻声说。
“即使刻意靠近移动城市的航道,也并不能为他们带来机遇与繁荣。”凯尔希的目光扫过荒芜的田野和破旧的屋舍,“恰恰相反,附庸权力的乡绅土豪为纠察队剥削贫民提供了更便利的土壤。所以他们连一位医学院毕业的普通医生都请不起,一场普通的流感就能杀死一位年轻的少女。”
“你的视野很广阔,是啊,一直如此……”莉莉娅喃喃道,“你还会治疗流感?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个对着论文和数据指指点点的科学家。”凯尔希接道。
“老实说,你比我想的更接近一个医生。”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医生。只是医治的对象和抗争的病灶在不断变化。”凯尔希回答。
“所以你的学生才会那么信任你。”莉莉娅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凯尔希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莉莉娅。你的女儿呢?”
莉莉娅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把她交给了我的朋友。她和这一切都毫无瓜葛。”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还……那么小,她还不会说话,她甚至还不会行走……我就这么抛弃了我的孩子。”
“你本可以不这么做,如果你希望和路易莎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的话——”凯尔希试图做最后的劝阻。
“你应该知道我的想法,凯尔希所长。”莉莉娅打断了她,语气斩钉截铁。
凯尔希沉默了片刻:“我只是想要阻止你。但如果你的女儿都做不到让你停下脚步,也许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
“……是啊。你挺清楚的呀。”莉莉娅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凄凉。
她开始诉说,声音如同这冬日的寒风,冰冷而刺骨:“今年的冬天很冷。”
“万比洛夫的父亲因为儿子的死发了疯,他在他湖边的阁楼里圈养着羽兽,每天都幻想着自己和儿子打猎的时光。”
“伊利亚的孩子,柳德米拉,她也还小,但她已经足以理解一部分无法挽回的事情,没人知道她如今到底过得如何。”
“还有罗曼诺维奇,他的家人们变卖了所有的财产,离开了那座城市。即使他的兄弟根本不相信什么事故,但有人让他们闭嘴了。”
她的目光投向凯尔希,里面燃烧着幽暗的火:“至于更多人,警察提供了一份事无巨细的事故报告。在那份‘事故伤亡名单’里,没有任何人离开切尔诺伯格的研究所。一场实验事故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有军方提供的尸体身份鉴定报告。”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加锐利,“但某种直觉告诉我……有人活着。”
“直觉?”凯尔希问。
“因为在那之后,所有受害者家属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匿名的帮助——以及警告。”莉莉娅紧紧盯着凯尔希,“……我不觉得那个怯懦无能的鲍里斯侯爵,或是谢尔盖那个叛徒会有什么慈悲之心,所以,一定有其他知情者活了下来。”她的眼中涌出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恨意,“可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我才找到你,凯尔希所长,我才找到你,你藏得可真好,你甚至能骗过秘密警察的眼睛……”
“在刑侦方面,他们过于依赖乌萨斯最新的技术,但这反而为我创造了机会。”凯尔希平静地解释。
“当然……你是个公认的天才,无与伦比的科研领袖,否则大家也不会对你心服口服。”莉莉娅的语气带着复杂的情绪。
凯尔希没有理会她的评价,直接切入核心:“——请如实告诉我,莉莉娅,有多少人参与了你的计划?”
“……六七个吧。也许更多,我们不敢公然团结在一起,会被抓住把柄。”莉莉娅坦白道,“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东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件事的?”
莉莉娅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端痛苦的光芒,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从我得知第四集团军的爪牙在那个研究所射出的第一枚弩箭,就罪恶地贯穿了我孩子的父亲的脖颈时,从那时开始。”
“……莉莉娅……”凯尔希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叹息。
“我并非有勇无谋。”莉莉娅挺直了脊背,仿佛这样就能支撑住即将崩溃的情绪,“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我和你们共事的时间很短,但是……我也做到了一些事情,比如——”
“——你找到了万尼亚大公的所在,那所建立在移动城市之外的松心山谷疗养院。”凯尔希接上了她的话。
莉莉娅微微一惊,随即释然:“……唔……”
“而这位第四集团军前参谋,也极可能是石棺事件幕后推动人之一的乌萨斯大公,也许正处于他漫长的征战生涯中守备最脆弱的时期。”凯尔希继续分析,“你想进行一次刺杀,莉莉娅,但这次复仇依旧算得上‘有勇无谋’。”
莉莉娅的眼中立刻燃起反抗的火焰:“杀死一位年迈的大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从一开始,那个年迈到在演讲时需要注射强心剂的万尼亚就不是真正的凶手!”
“我知道,凯尔希,我知道……”莉莉娅摇着头,泪水再次滑落,“可难道我把路易莎托付给他人的时候,就只是为了一个理性的结果,一次所谓的正义的审判吗?你不会猜不到的,凯尔希。”
“盲目的复仇只会使你短视。”
“凯尔希,凯尔希,也许你不会明白。”莉莉娅的声音轻得像梦呓,“路易莎甚至都没学会说‘爸爸’。”
两人走到了村口一处可以望见松心山谷方向的坡地。凯尔希示意莉莉娅坐在一块被积雪覆盖的石头上。“你的脸色很差,你需要休息。”她说道,然后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只是偶然……”莉莉娅望着远方,“如果不是这个偶然,也许我根本发现不了你还活着。”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名字,“……柳德米拉。”
“我们不愿意孩子们受到太多伤害,起先,我们是打算找柳德米拉。但那时候,从柳德米拉的保姆那里得知,有人在保持着对她们的联络和帮助。是个匿名角色,但她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也是这个匿名者,甚至都为她准备好了离开乌萨斯的办法。”莉莉娅看向凯尔希,眼神复杂,“那时候我就确信,还有人活着。而据我所知,能办成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
凯尔希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询问我疗养院的事情。”莉莉娅说。
“莉莉娅,我想迫不及待的人,其实是你。”凯尔希一针见血。
莉莉娅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关于这件事,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万尼亚身在何方……你就真的作壁上观?你应该知道他掌握着什么秘密!”
“真正的秘密已经在伊利亚的坚持下被永远封存在了那个研究所。时至今日,军队也没能从中得到半点他们垂涎的好处。”凯尔希回答,“而万尼亚大公身患顽疾,每年冬天都会在松心山谷疗养。只要有办法混入任何一次所谓上流社会的沙龙,就不难得到这个情报。”
“……他甚至会四处夸耀那座疗养院的美丽与宽广。”莉莉娅讽刺地补充。
“是的。那座疗养院里有不少战功卓越的乌萨斯军人,当然,也有官僚和贵族。”凯尔希陈述着事实,“潜入那里并暗杀一位大公,其荒唐程度并不亚于你在切尔诺伯格持刀闯入鲍里斯侯爵的宅邸,割开他的喉咙再全身而退。”
“你说的没错。但对于‘官僚和贵族’们而言,那里的警戒依旧薄弱到让人蠢蠢欲动。”莉莉娅并不否认其中的风险。
“我不否认。可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一个讯号,一个万尼亚大公不再位高权重的讯号,又或者……”凯尔希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或者万尼亚大公已经被某些人安排好了命运?”莉莉娅接过话头,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我说过,凯尔希,我要的不是一次公正的审判。说直白点,我渴求的是一场私刑。”
凯尔希沉默了。
“现在不是讨论正义和道德的时候,凯尔希,只有高枕无忧的人才喜欢用‘客观’做挡箭牌。”莉莉娅的语气激动起来,“万尼亚大公被军方或者皇帝本人问责,变成替死鬼,或者在政斗中站错了队,遭到流放,被集团军雪藏……无论怎样,哪怕他最后惨死于绞刑架,那又与我何干呢?是他推动着切尔诺伯格的一切变得更糟,我只知道,他应该付出代价,‘向我们’付出代价!他是杀了我孩子父亲的凶手!凯尔希!”
“……我在听……”凯尔希的声音很低。
莉莉娅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我已经想好了混入疗养院的方法……但我也得承认,即使那里的警戒薄弱得可疑,也不代表我们中的任何人可以轻松得手。我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在贵族疗养院当了三十几年安全负责人,却忌惮贵族而不敢轻易捞取任何油水的家伙。我在……同僚们的帮助下准备了一大笔钱,那个一事无成的,眼看着就要退休的老家伙一口就答应了。我们花了很多力气才让他相信,我只是个乡下暴发户的女儿,为了傍上某位贵族或者将校才想进入疗养院实习工作。但……”
“你希望我帮你们。”凯尔希说出了她未竟的话。
“是啊,无论何种形式的身份伪造都有风险,但我想,疗养院总不至于和情报机构交流密切,那么——”莉莉娅紧紧盯着凯尔希,“——如果就连秘密警察都误以为你死了——那死亡将使你畅通无阻。”
凯尔希与莉莉娅对视着,雪花落在她们之间,无声无息。过了许久,凯尔希才缓缓开口:“我答应你。”
莉莉娅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随即,巨大的释然和一丝更深沉的悲伤涌上她的眼眶。“谢谢。”她低声说。
“这只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愿望。路易莎会成长起来的。”凯尔希说道。
“……谢谢。”莉莉娅重复了一遍,然后,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怀念而又痛苦的神情,“阿斯特罗夫,他最后一次握着小路易莎的手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席话。他说,他希望小路易莎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医学研究者,等到路易莎上学的年纪,他希望凯尔希所长来当小路易莎的启蒙老师。”
“是啊……”凯尔希的回应轻不可闻。
“这是他那晚突然启程去研究所之前,对他女儿说过的最后一席话。”莉莉娅的声音彻底哽咽。
两人在雪中又站了片刻,最终,凯尔希打破了沉默:“我们该回去了。你需要休息,而我也需要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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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1081 年。乌萨斯中部,松心山谷疗养院。
几天后,凯尔希与莉莉娅成功潜入了松心山谷疗养院。莉莉娅化名“路易莎”,凭借伪造的文凭和贿赂得来的关系,成为了一名实习医生。凯尔希则身份更低,穿着一套浆洗得有些发硬、尺寸并不完全合体的深灰色女仆装,裙摆和袖口有着简单的白色镶边,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佣人。
食堂大厅。
凯尔希低着头,将一杯热咖啡放在一位脾气暴躁的老兵面前。
“——新来的?”老兵睥睨着她。
“是的,先生。”
“那该好好问问其他人,我喝咖啡的规矩是什么,给我把咖啡放凉了再端过来!”老兵猛地一拍桌子,汤汁飞溅,“你这该死的菲林——呵,菲林人!真让人恶心!我在战场上拼命,可不是为了被一个菲林照顾!给我滚开!”
凯尔希深深地低下头,声音谦卑:“……十分抱歉,先生,是我疏忽了。请不要告诉护工长,我这就去为您重新准备……”
“哼!不想丢工作的话,就在三分钟之内给我重新准备好。”老兵恶声恶气地说,“还有……你这眼神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不懂怎么微笑的话,我就撕烂你的脸。”
“请别这样……很抱歉让您不愉快了,我这就去为您重新准备。”凯尔希保持着低姿态,迅速退开。
一位好心的年迈护工悄悄告诉她,那位老兵是个纠察队的头子,靠巴结某位侯爵才住进这里,对下人极为苛刻,让她小心避开。
凯尔希谢过老护工,在走廊里遇到了同样伪装成医生的莉莉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找到一处相对隐蔽的阳台。
“原计划是在下周……但今天是最好的机会。”莉莉娅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听护工长说了,今天财政大臣维特来了,他的到来明显让那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动摇了,尽管那个大臣不愿意见他,但他至少愿意挪窝了。”
“他在恐惧。而恐惧会使他露出破绽。”凯尔希分析道。
“也许他的卫队顾不上布置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他不得不以最仓促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莉莉娅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在乌萨斯另一位要员拜访此地的前后,选择去刺杀大公,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但这里的大人物从来不少,而大公离开他那座独立园区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凯尔希提醒道。
“我还没有足够的把握。”莉莉娅承认,但她看向凯尔希,“但我相信你有了。我甚至愿意相信,你一直能做到。”
凯尔希沉默了片刻,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莉莉娅。我最大的顾虑,就是你能否如我希望地好好活着。”
莉莉娅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做不到,凯尔希。”
“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去叙拉古,然后前往维多利亚。如果你和我同行……而不是继续你在切尔诺伯格的计划,你也许不必死。”
“我无法忍受叛徒踩在我丈夫干涸的血迹上,哪怕一秒。”莉莉娅的声音坚定无比。
“……你很自私。”凯尔希评价道。
“是的,所以别忘了我最自私的请求……”莉莉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凯尔希,“照顾好我的女儿,如果她愿意的话,就教她学医吧。你一定能活下去的,凯尔希。”
这时,远处传来了护工寻找“路易莎医生”的声音,巡房时间到了。
莉莉娅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凯尔希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疗养院花园里那些被积雪半掩的、未能破土而出的球茎。据说,那是万尼亚大公钟爱的、来自卡西米尔的花种,他称之为“松心百合”。它们无法在乌萨斯的严冬里绽放。
她想起莉莉娅的决绝,想起柳德米拉和路易莎年幼的脸庞,想起切尔诺伯格那场大火中消逝的众多生命。个人的仇恨,帝国的阴影,文明的病灶……她行走其间,试图医治,却往往只能留下更加深刻的伤痕。
过了一会儿,莉莉娅找到她,脸色凝重:“凯尔希,情况有变。大公的私人医生不见了,卫队同意让我们……或者说,让我带来的‘佣人’进去伺候十分钟。”
机会来得突然,也透着诡异。
“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凯尔希再次说道,但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是劝阻,而是确认。
“我还没有足够的把握。”莉莉娅重复着之前的回答,眼神却无比坚定,“但我相信你有了。”
凯尔希看着她,最终点了点头:“……一次永眠。最安全的办法,十分有效,还不至于生效太快,让我们无处可逃。你做好撤离的全部准备了吗?”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莉莉娅回答。
“也许我们的时间不多。”凯尔希望向大公居住的独立园区方向, mon3tr在蛰伏时感受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但她没有对莉莉娅明说,那只会增加不必要的恐慌,“是我们把这座疗养院想得太简单了。你的计划无需改变,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在乌萨斯军官严厉的搜身和警告下,凯尔希低着头,走进了万尼亚大公休憩的日光室。
房间宽敞,视野开阔,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落。一位老人背对着门口,坐在轮椅上,面对着窗外覆雪的山谷。他身形臃肿,裹着厚厚的毛毯,显得异常安静。
“大公阁下。”凯尔希用谦卑的语气轻声唤道。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动了动。“……是医生?”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不,我只是一位佣人。”
“好吧……来,过来些。”
凯尔希顺从地走上前,来到他身侧。这时她才看清,万尼亚大公的眼睛浑浊无神,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
“你是乌萨斯人吗?”他问。
“不。”
“低下头,让我碰触你的面孔。”
凯尔希依言俯身。老人冰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额头,以及菲林族特征的耳朵。
“啊……沃尔珀,还是菲林?是个可爱的种族。”他喃喃道。
“您……您的眼睛看不见了?”凯尔希问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是的,上个月的事情。”万尼亚大公收回手,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我就要死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所以你白来一趟了,孩子。”
“……您不提出抗议?您可是一位大公。”
“正因如此,我无法反抗乌萨斯,我已经接受了。”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仿佛早已被帝国沉重的躯壳压垮,“今天的天气如何?我能感受到阳光正在变得温暖。”
“万里无云,大公阁下。”
“啊……万里无云,这样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您感到绝望?”
“绝望……?绝望只是一开始的昙花一现,我们漫长的生活里总是弥漫着某种情绪,它既不令人绝望,也不会使你的人生满溢欢愉。”大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都在折中地活着,年轻人,有人称其为麻木,有人认为,我这属于自作自受。”
他话题一转:“……是谁让你来的?年轻人?”
“您已经猜到了。”凯尔希回答。
“而你也并不惊讶。我以为像我这样一事无成,最后还要被推到台前当替死鬼的人,总会被年轻人低看一眼。”
“我从未低看过任何一个人,何况您是一位乌萨斯的大公。”
万尼亚大公发出低沉的笑声,牵动了衰弱的肺部,引起一阵咳嗽。“你当然不会如实告诉我……理所当然的,让我来猜猜看吧……”他像是沉浸在一场游戏中,“是财政大臣?不,不不不……他与这些事情并无牵连,他也不具备这种越俎代庖的手腕,如果是他的意思……我宁可是他的意思。那么,是集团军里的那些蛀虫?那些胆小怕事的老东西……也不对,也不对,他们有更简单的办法……”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力气,最终,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问道:“你还在吗,年轻人?……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要我这个……愚蠢傲慢的人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价吗?哦,我就知道那晚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梦……”
“您是说,失明也无法遮掩的恐惧。”凯尔希轻声说。
“……那是内卫的意志,年轻人,那晚,皇帝的利刃距离我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大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凯尔希没有再让他猜测下去,她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阁下,您该休息了。”
“啊,你在宣读我的死刑,很好,也许比这种折磨要简单不少……”万尼亚大公喃喃道,他并没有太多挣扎,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
凯尔希取出一支极细的针剂,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将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注入他颈侧的静脉。药物起效很快,大公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我还有多少时间?”他问,声音更加微弱。
“十五分钟,阁下。”
“……告诉我,年轻人,我面前的景色可美?”
“大地在萌芽,阳光会喂饱它们,令它们满怀希望。”凯尔希描述着窗外的景象。
“美吗?”
“壮丽的景色,但这份壮丽对乌萨斯而言稀松平常。”
“……呵,年轻人总是伶牙俐齿……有多少乌萨斯人……能看到这幅景象?”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深沉,“对了……花,我的花,我播下了种子……它们发芽了吗?它们含苞待放了吗?我这双饱受摧残的眼睛,甚至都没能坚持到目睹它们绽放……”
“就目前看来……很不幸。”凯尔希如实回答,“似乎帝国的冬天不利于这种观赏植物的生长。”
“啊……它们不能在这里盛开吗?”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失落。
“您在这个漫长的冬天种下了什么?”凯尔希问。
“年轻时……我曾参加过与卡西米尔的战争。你打过仗吗?”他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思绪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战争松散凌乱……我在一片花田里晕倒,之后被援军所救,迷迷糊糊间,我记下了那种花的样子。”
“……松心百合。”凯尔希说出了它的名字。
“是的……战争结束后,我托人从边疆带回了一些种子,我讨厌它的卡西米尔学名,就以一个全新的名字称呼它们……我喜欢这种花,在我的城市里,这种花被奉为城市的象征。乌萨斯的土地……比卡西米尔更适合养育它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的妻子……栽培它们,栽培得很好……可它们……没能破土而出。”
“春天来得还不够早,阁下。”凯尔希说。
“啊……我爱这乌萨斯的土地,它能孕育出种种希望。”万尼亚大公最后说道。
“它也被穷人和感染者的身体灌溉。”凯尔希平静地回应。
“我不否认它可能犯下的种种恶行,即使如此,土地也包容了一切……啊,我感到疲倦了……”他的话语开始模糊不清。
“这似乎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借口。”凯尔希低语。
“借口?不,年轻人……我从来没想得到什么原谅,我也并不需要……”万尼亚大公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才会意识到……意义……其实都……松心百合……我想……再看她一眼……”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头颅微微偏向窗户的方向,仿佛在努力眺望那片他再也看不见的山谷,以及山谷下未曾绽放的花朵。
凯尔希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直到确认他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
“也许你并没有在生命的最后原谅自己的资格。”她轻声说道,然后用古老的乌萨斯语,念出了最后的送别:“(乌萨斯语)乃愿乌萨斯遗忘你,大公阁下。”
轮椅上的人再无回应。阳光依旧温暖,窗外雪落无声。
凯尔希整理了一下情绪,脸上恢复成那种谦卑顺从的表情,她走到门口,对守在外面的军官低声说道:
“……老爷,大公阁下睡着了。”
军官不耐烦地挥挥手:“用不着你来报信,我们收到命令了,半小时之后才能进去。”他打量了一下凯尔希,语气轻蔑,“唔,和大公阁下是同乡,哼?我听说过你们这些年轻女人,之所以挤破头也要来这座疗养院做工,就是为了能傍上几个达官贵人,是吧?现在你满意了?还愣在这干嘛?难道要我给你擦鞋吗?”
“不,我怎么敢……很抱歉!老爷,别生气,我这就走……”凯尔希唯唯诺诺地应着,迅速离开。
她没有走远,而是在走廊拐角处与焦急等待的莉莉娅汇合。
“他……他死了吗?”莉莉娅紧张地问,声音颤抖。
“生效时间比我预想的还短,他的身体本就坚持不了多久。”凯尔希低声道。
莉莉娅的眼中闪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复杂光芒,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谢谢。你为我……你为我们亲手结束了这一切。”
凯尔希看着莉莉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还没有结束。”她轻声说,目光仿佛穿透了疗养院的墙壁,望向了乌萨斯广袤而沉重的未来,“无论它变成何种样貌……也许我们迟早会再度面对这个帝国。”
“出发吧。”凯尔希说道。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松心百合的种子深埋于冻土之下,静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而一场无声的死亡,已然为许多人的命运,画上了一个仓促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