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灰蓝色的天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真实的草木气息。越野车安静地停在山坳里,引擎盖上落着几片新鲜的树叶,仿佛他们只是短暂离开了一小会儿。
短暂的恍惚过后,现实世界的重量缓缓回归。炎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肺腑间真实的刺痛感。克洛丝轻轻拍了拍车身,发出沉闷的声响。乌有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靠在车旁,手指下意识地确认着怀中折扇的存在。
“阿弥陀佛。”嵯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脸上挂着那副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灿烂笑容,“此番画中一游,见识了夕施主的通天画技,聆听了年的洪炉妙音,更与三位共历奇幻,小僧受益匪浅,缘分奇妙至极。”
她双手合十,向众人行了一礼:“如今尘埃暂定,小僧也是时候继续云游之路了。”
炎熔心中虽有不舍,但也知嵯峨非池中之物,她的天地在更广阔的山水之间。她点头道:“一路保重,嵯峨小师傅。罗德岛的门随时为你敞开,若路过,欢迎来做客。”
“哈哈,好说好说!”嵯峨爽朗一笑,“若有缘,他日必当叨扰!诸位,山高水长,咱们有缘再会!”说罢,她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迈开步子,哼着不成调的俳句,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山道拐角处的晨雾之中,洒脱得如同一位真正的世外高人。
送别嵯峨,气氛一时有些沉寂。乌有看了看炎熔和克洛丝,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两人面前,脸上的油滑与侥幸终于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江湖人的郑重。
“二位恩人,”他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事到如今,乌有也不敢再隐瞒了。”他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师承炎国勾吴城廉家武馆,师父廉子虚为护他而依江湖规矩“放血三升”身亡,自己遭仇家陷害追杀,不得已逃亡至此。
“……师父临终前,只留给我这把扇子。”乌有拿出那柄看似风雅的折扇,“唰”地展开,露出金属扇骨与特异扇面,“此乃师父的信物,亦是我廉家阴晴扇的兵器。之前隐瞒,一是仇家势大,怕牵连二位;二是……自觉愧对师门,无颜使用此扇。”
他合上扇子,双手奉上,深深一揖:“二位恩人恩重如山!乌有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唯有这身粗浅功夫还算使得。听闻罗德岛海纳百川,不知……不知可否收留?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炎熔与克洛丝对视一眼。她们早已猜到乌有身负武功,此刻得知详情,虽觉江湖恩怨颇为棘手,但念其情有可原,且一路同行也算共患难。
“罗德岛不会过问员工的过去,只要遵守这里的规则。”炎熔开口道,“你的申请,我会向人事部门说明情况。但最终能否留下,还需通过测试和评估。”
乌有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激动得连连作揖:“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解决了乌有的去留,三人驾车踏上返回罗德岛的路程。然而,当车辆驶出山区,在一处岔路口短暂停歇时,一个火红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笑嘻嘻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哟!可算等到你们了!慢死了!”年毫不客气地钻了进来,舒服地靠在座椅上,仿佛她一直就在车里。
“年小姐?”炎熔一愣,“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儿?当然是来接我亲爱的妹妹啊!”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那边事情一搞定,我就感应到你们出来了,赶紧传送过来等着呗!总不能真让她跑了吧?”她话音刚落,目光便投向车外不远处。
只见夕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出现在路旁,一袭墨裙,身姿清冷,正静静地看着远方起伏的地平线,仿佛对年的出现和话语充耳不闻。在年的连拉带拽和喋喋不休的“快上车别磨蹭外面风大”的吵闹声中,她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坐进了后座。
一路上,年的嘴巴几乎没停过。
“哎我说妹妹,你看这现实世界的天,蓝得多透彻!比你那调来调去就两种颜色的假天好看多了吧?” “……”夕闭目养神,毫无反应。
“回去我先带你逛逛贸易站!虽然比不上大炎集市热闹,但哥伦比亚的咖啡豆还是不错的!哦对了,食堂的火锅可是一绝!绝对比你那墨汁兑水有滋味!” “粗鄙。”夕终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嘿!怎么说话呢!美食可是跨越种族和世界的第一生产力!对吧,小炎熔?” 开车的炎熔选择沉默是金。
“还有啊,我给你说,工程部那帮小子可有意思了!看到你姐我给的材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要是无聊,也可以去画点设计图嘛,保证比你自己闷头画圈圈好玩!” “聒噪。”夕蹙起眉头,似乎忍无可忍。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对了对了,听说可露希尔那里有不少老电影,回头我们姐妹俩一起看?保证比你那看了几百年的老画本子有意思!” “……再吵我就把你扔出去。”夕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
“你扔得动吗?略略略~”
………
争吵、斗嘴、互相贬低。但奇妙的是,在这看似针锋相对的氛围下,却不再有画境中那般你死我活的对抗感。年的死缠烂打之下,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将妹妹拉入自己世界的努力。而夕的冰冷抗拒中,那坚硬的外壳也似乎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至少……她没有真的打开车门把年扔出去。
一种新的、略显吵闹却真实存在的姐妹关系,正在这归途上缓慢而别扭地重新构建。
当罗德岛那庞大的舰影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夕透过车窗,静静地凝视着那座移动的钢铁城市,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好奇。
抵达罗德岛后,年的归来以及她身边那位气质独特、明显非人的新“访客”,立刻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可露希尔通过监控看到她们,只是推了推眼镜,在通讯器里对炎熔说了句“干得不错,回头记得补交详细报告”,便没有再过多干涉,似乎对年的胡闹早已习以为常,并对夕的存在保持了某种默许的观察态度。凯尔希医生则只是远远瞥了一眼,目光在夕身上停留了零点几秒,便继续忙于手中的事务,那份冷静仿佛只是多了两个需要留意的特殊样本。
乌有被带去进行入职测试和隔离检查。而年则真的开始拉着夕在舰内漫无目的地“参观”起来。夕虽然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对这座移动的钢铁城市、内部高度集成的源石科技、以及形形色色的种族干员,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还是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好奇。她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着走廊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或是透过舷窗望着外部的移动景象,沉默地思索着什么。干员们对这位年带来的、美丽却冰冷的陌生女子感到好奇,但基于对年的古怪早已习惯,也只是远远观望,并未打扰。
几天后,炎熔甚至看到夕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医疗部的档案室门口。凯尔希医生从旁边走过时,夕竟然主动开口,声音清冷地询问了关于“雷法”和“监察司”的问题。凯尔希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冷淡,但夕却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预示着一种新的可能性。
在一个傍晚,夕找到了炎熔。
“那个孩子,她……在哪里?”她说的很简洁,但炎熔瞬间明白她指的是谁。
根据夕提供的模糊描述和罗德岛的信息网络,她们找到了黎所在的地方——并非繁华城镇,而是大炎边境一处宁静却略显萧索的乡村小屋。屋内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病卧床榻,气息微弱。
夕站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那张布满皱纹、与画中掌柜仅有几分依稀相似的脸庞。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许久,她伸出手指,凌空轻轻一点。
一点微不可察的墨迹在她指尖闪过,旋即消失。床榻上的老人,在睡梦中,那原本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头,似乎缓缓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安详的弧度。仿佛在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在田野间奔跑的年纪,看到了那片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故乡的山水。
夕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离开小屋后,夕的气息似乎柔和了些许。在返回罗德岛的途中,她罕见地主动对炎熔提及了一些往事。
“很多年前,”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随风飘散,“我路过一片被天灾摧毁的荒地。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快要死了。我一时……或许是无聊,或许是别的什么,将她带入了我的画境,给了她一处安身之所,一处永恒的‘婆山镇’。”夕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是我画中天地的第一个‘外人’。她曾求我,若有可能,为她画出记忆中的故乡……我未曾真正答应。”
这便是她与黎的牵绊。并非热烈的友谊,更像是一种神明与造物之间、漫长时光沉淀下的、淡漠却真实的联系。
回到罗德岛的走廊上,夕望着窗外初现的星河,再次开口:“我答应过她,为她画出婆山镇。”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决心,“……或许,还可以画得更好一些。”
窗外,星河璀璨。罗德岛庞大的舰体正在缓缓转向,驶向新的未知。
年的笑声从不远处的娱乐室里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乌有试图介绍某种炎国棋牌规则的声音,以及克洛丝慵懒的点评。
夕停下脚步,望向那片真实而浩瀚的星空,沉默了良久。
炎熔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
这片星空之下,新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旧的承诺,也在以某种方式,悄然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