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二踢脚”轰炸与夕的墨色防御之间的惊天对抗,并未持续太久。那强行撕裂空间而来的炽热洪流,仿佛后劲不足般,在又一轮剧烈的爆炸后,天空中的裂痕开始缓缓弥合,熔岩与锻锤的虚影逐渐淡去。护身符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变得温热却不烫手。
【唔哦……!】年的声音再次在他们脑海中响起,但明显带上了吃力的喘息声,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劲使大了点……这鬼地方排斥力太强……姐姐我这缕念头快扛不住了……】
“年小姐!你没事吧?”炎熔急忙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呃……信号不良!】年的声音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奇怪的滋滋声,【关键信息传到了就行!剩下的……靠你们了!一定要把我那自闭妹妹忽悠出来!不然我那些材料可就白给了!亏本买卖我可不干!】
乌有忍不住插嘴:“年恩人!您这就要走了?这烂摊子……”
【哎呀!信使兄,能者多劳嘛!我看好你们哦!】年的声音越发飘忽,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对了对了,告诉她!当年跟她打的赌,我感觉今天她就会输!说好谁先在自己的地盘里被外人点破‘画地为牢’谁就输!哈哈……】
夕冷哼一声,“哼!!话都说出来了,算哪门子赌约!”
年的声音猛地扭曲了一下,变成一种搞怪的、仿佛唱片卡碟的变调:
【……滋……妹妹……乖乖……跟姐姐……回……家……吃……火……锅……滋……】
然后,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空中残留的些许焦糊味和那个变得普通的护身符。
年的退场一如既往的吵闹而突兀,却意外地冲淡了些许现场剑拔弩张的恐怖气氛。
悬浮于空中的夕,绝美的容颜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呼吸微显急促。年的强行介入显然消耗了她巨大的力量,也彻底激怒了她。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狼藉的街道,最终落在炎熔三人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看几只玷污了她完美作品的虫子。
“现在,”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带着神明般的漠然,“滚出去。否则,我不介意将你们永远‘定格’在这幅失败的草稿里。”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般降临,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凝固般的窒息感。乌有脸色煞白,几乎握不住扇子。克洛丝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
就在这时,一个清澈平和的声音,如同敲破坚冰的溪流,悄然响起:
“阿弥陀佛。夕施主,又何必动如此大的嗔念呢?”
嵯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街角,她依旧带着那副灿烂明亮的笑容,仿佛周遭天崩地裂般的景象与寻常山景无异。她一步步走来,步伐轻快,甚至好奇地踩了踩地上一块尚未干涸的墨渍,那墨渍竟在她脚下如同有生命般缩了回去。
“嵯峨小师傅?”炎熔惊讶道。
夕的目光转向嵯峨,冷意稍减,却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神色:“是你……你这小和尚,倒是每次都能在我这画中天地找到些缝隙钻进来。”
嵯峨双手合十,笑嘻嘻地说:“非是小僧会钻缝隙,是施主您的画,始终给小僧留了一线‘门径’呀。”
她走到众人之间,仰头看着空中的夕,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夕施主,您看这婆山镇,经此一番‘热闹’,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呢?”
夕冷哼一声:“若无尔等搅扰,它本该永恒宁静。”
“永恒宁静?”嵯峨歪了歪头,眼中闪烁着澄澈的智慧光芒,“可小僧在此地盘桓……细细算来,怕是有‘十年’光景了。见过无数次墨魉来袭,无数次日月轮转……呃,虽然您这日月轮转的方式别致了些。也见过镇民们惊恐、奔跑、遗忘、然后再惊恐……这真的是宁静吗?还是只是一种……重复的麻木?”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某种核心。
“小僧当年,因缘际会之下,得以在无数画中天地神游。”嵯峨继续说着,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片残破的画境,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往,“见过有人以酒为剑,破空而去;见过奇人斗法,飞瀑逆流;见过北悬巨石,巍然不动;也见过青锋刺棋盘,铁锅炖字帖的妙人妙事……”
她的叙述如同展开一幅浩瀚的、光怪陆离的画卷,那是远超凡人想象的、属于“神”或“近神者”的广阔世界。
“小僧也曾迷茫过,困惑过。所见是真是假?所感是虚是实?尤其是在施主您的画中,‘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感受尤为强烈。”嵯峨的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直至某日,小僧于一幅‘拙山尽起图’中,得见住持爷爷当年所加‘起’字真意,忽有所悟。”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见画是画,见真是真。”
“画中之山,非真山,却自有其意趣筋骨,观之可感其巍峨;画中之水,非真水,却自有其流转生机,观之可感其灵动。我等在此画中,所见所感,对于此画而言,便是‘真实’。而我等来自画外,心中自有画外天地之‘真实’。”
“何必执着于以画外之真,否定画内之真?又何必困于画内之真,忘却画外之真?”嵯峨的目光清澈见底,直视着夕,“施主您执着于此地永恒不变,排斥一切外来变量,岂非正是陷入了‘见画不是画’的迷障?生怕这画中山水沾染了丝毫外界尘埃,失了您心中的‘纯粹’,却忘了画本身,亦有其生命与缘法。您挡得住年的炮仗,可能挡住光阴?挡得住……‘它们’苏醒的脚步吗?”
夕的身形微微一顿,周身的寒意似乎凝滞了。嵯峨的话没有直接攻击,却像最温柔的流水,滴穿了她心中最坚硬的壁垒。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些僵立的、边缘模糊的镇民,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年的声音虽然消失,但她那粗暴的闯入和“蝼蚁之趣”的嘲讽,却与嵯峨这“看山是山”的感悟形成了奇异的呼应,都在拷问着她的“不变”。
而这时,炎熔上前一步,她举起那枚已经黯淡的护身符,声音不大却坚定:“夕小姐……年的方式或许粗暴,但她让我们来,并非只是为了打扰您。”她指向那些僵立的镇民,“我们尝试保护他们,即使知道第二天他们可能会忘记。这不是因为他们是‘画中人’,而是因为……这是罗德岛的原则,也是我们身为‘人’的原则。哪怕是在画里,面对求助,我们也会伸出手。”
乌有也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恐惧,开口道:“而且……年恩人虽然跑路了,但她刚才可说漏嘴了!她说……说您和她打过赌!赌约就是谁先被外人点破‘画地为牢’谁就输!嵯峨大师刚才的话,可是说得明明白白!您……您这样的人物,总不能赖账吧?”他硬着头皮,试图用最朴素的江湖道理来挤兑她。
夕的目光骤然锐利地扫向乌有,吓得他往后缩了一下。但随即,那锐利又化为了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再次看向嵯峨,看向炎熔和克洛丝。
赌约……是的。很多年前,一次极其罕见的、算不上愉快的姐妹相聚中,她们曾以近乎儿戏的方式,定下过一个赌约。赌的是谁的道更“坚固”,谁更能守住自己的“境”。赌注早已模糊,或许本身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年竟然还记得,并且用这种无比烦人的方式,派人来“点破”了。
而眼前这个叫嵯峨的小僧,用她最意想不到的、充满禅机的方式,精准地做到了。还有这几个渺小的凡人,他们展现出的那种与画境格格不入的、笨拙却真实的“保护欲”,也让她那冰封的心境产生了一丝裂痕。
年的胡闹,嵯峨的悟性,凡人的坚持……种种因素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她无法再完全忽视的力量。
她沉默地悬浮在空中,良久不语。周身那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她看着下方残破却依然努力维持的画境,看着那几个渺小却倔强地展现着“真实”的凡人,又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个吵闹、麻烦却生机勃勃的姐姐。
最终,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有疲惫,有无奈,有被说破心事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对“不变”之外的世界的……好奇?
“……够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再带有那刺骨的寒意,“年的把戏……一如既往的粗俗不堪。还有那个赌约……更是无聊透顶。”
她缓缓从空中落下,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嵯峨,扫过炎熔三人。
“你赢了,年。”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天空说道,仿佛那个吵闹的姐姐还能听到,“虽然方式令人作呕……但你说得对,躲在这里,确实……有些无聊了。”
她承认了。承认了这场赌约的失败,也间接承认了某些一直逃避的事情。
“走吧。”夕不再看他们,转身望向那依旧支离破碎的天空,语气平淡,“离开我的画境。”
随着她的话语,周围的一切——破碎的天空、狼藉的街道、僵立的镇民——开始如同退潮般变得模糊、透明。色彩开始流失,声音逐渐远去。
最后的刹那,炎熔似乎看到,那位当铺的黎掌柜站在远处的街角,静静地看着她们,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的笑意。
光影彻底扭曲、消散。
当视线再次清晰时,略带寒意的山风灌入肺腑,带着草木和泥土的真实气息。耳边是真实的虫鸣鸟叫。
他们站在灰齐山那处偏僻的山坳里,身后是那间破败的、仿佛从未被推开过的茅屋。那辆熟悉的越野车就停在不远处,盖着一层薄薄的落叶。
天空是正常的、即将破晓的灰蓝色。
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