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灰齐山崎岖的山道上颠簸前行,引擎的低吼是这片寂静山林里唯一的现代噪音。乌有坐在后座,似乎完全从之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变得异常健谈。
“要说这大炎地界,那可是无奇不有。”乌有摇着他那把折扇,口若悬河,“二位恩人可知,在北边边境,有块叫‘北悬石’的奇观?好家伙,那么大一块滚圆巨石,就那么悬在半空,几百年了,愣是没掉下来!有人说那是先帝登基时天降祥瑞,也有人说是不祥之兆,邪门得很!”
炎熔沉默地开着车,目光扫过窗外连绵的山景。年的指示像迷雾一样笼罩着这次任务。
克洛丝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懒洋洋地接话:“嗯~听起来像是某种源石技艺的奇迹?或者地质现象?”
“哎哟,我的恩人哟,哪能呢!”乌有一拍大腿,“源石技艺哪能撑几百年?地质?更说不通了!要我说啊,保不齐就是什么上古神人留下的手笔,咱凡夫俗子,看不明白喽!”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还有更玄的呢,听说西边深山里,有棵从源石晶簇里长出来的巨松,参天蔽日,能把云海都分开!您说,这感染物堆里,咋还能长出这等神木?怪哉,怪哉!”
他的故事真真假假,夹杂着大量民间传说和夸张的演绎,仿佛一本行走的、排版混乱的志怪小说。炎熔听着,偶尔能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叙述中,捕捉到一丝极模糊的、可能与年姐妹那种非人存在相关的影子,但更多的还是江湖术士的故弄玄虚。
车辆绕过一处急弯,前方山路旁,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里,隐约露出一角破败的屋檐。
那是一座低矮的茅屋,几乎被疯长的荒草和浓密的苔藓完全吞噬,歪斜欲倒,孤寂得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墓碑。它看起来废弃已久,与任何“画家隐居之所”的想象都相去甚远。
炎熔本欲直接驶过,却猛地感到口袋中的护身符骤然变得滚烫,像一块灼热的炭,并伴随着一种细微却清晰的震颤,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直指那茅屋的方向。
她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嗯?小炎熔,怎么了?”克洛丝疑惑地看向她。
乌有也探过头:“恩人,这破屋子有啥好看的?看样子几十年没住人喽。”
炎熔掏出那枚异常反应的护身符,它表面的纹路似乎在微微发光。“年的东西……有反应。”她简短地说道,目光紧紧盯着那扇黑洞洞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破旧木门。
三人都沉默下来。车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乌有脸上的嬉笑收敛了,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克洛丝也坐直了身体,手无声地搭在了弩身之上。
年的妹妹……会在这种地方?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炎熔。但那护身符的指引如此明确。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下去看看。”
走近茅屋,那股违和感更加强烈。它太安静了,周围的虫鸣鸟叫似乎在靠近它时都消失了。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炎熔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门。护身符灼热得几乎烫手。
她用力一推。
门扉开启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无声地撕裂、重组。没有巨响,只有感官的彻底颠覆。视野中的色彩疯狂流淌旋转,脚下的土地失去实感,耳中是尖锐的嗡鸣继而万籁俱寂。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
当一切重新稳定,三人惊愕地发现,他们已不在山坳之中。
身后是粉墙黛瓦,身前是蜿蜒的石板路,小桥流水人家。而头顶的天空——左侧是明晃晃的白日晴空,右侧却是深邃的夜空,星月交辉。昼夜被强行拼接,诡异的光线投下扭曲重叠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潮湿。
“……唔哦!”乌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的折扇“啪”地合上,“这、这是哪门子的戏法?!”
克洛丝迅速查看手中的设备,眉头微蹙:“空间坐标……完全紊乱了。我们似乎……被转移到了一个异常空间。”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炎熔的心沉了下去。她回头,来时的路和他们的车都已消失无踪。护身符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恢复沉寂,仿佛完成了某种引导。她环顾四周,小镇的建筑是典型的炎国风格,白墙黛瓦,小桥流水,但布局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街道蜿蜒曲折,不合常理,远处的房屋似乎重叠在一起,空间感变得极其可疑。
更奇怪的是镇上的居民。他们穿着古朴的衣物,神态安然,或在河边浣洗,或在街边闲聊,对头顶那诡异绝伦的天空视若无睹,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怪事……怪事……”乌有喃喃自语,下意识地展开了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轻轻扇动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江湖人士的本能审视,“这地界……邪门得很。”
就在这时,一阵清朗而富有节奏的说书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惊堂木的脆响。
“——便在此刻,只见那画中仙子,轻移莲步,竟从那绢帛之上翩然而下!”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小巧的园林内,一位身着青衫、文人打扮的男子正坐在一座凉亭中,手持折扇,对着几位听众侃侃而谈。他气质儒雅,自称“煮伞居士”,似乎正说到精彩处。
他们对视一眼,朝着凉亭走去。或许这个看起来是镇上的文化人,能提供一些信息。
“打扰一下,先生,”炎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煮伞居士停下说书,看向他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此地名为婆山镇。几位面生,是外乡来的客人?”
“婆山镇?”乌有凑上前,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先生,您可知这婆山镇隶属大炎哪州哪府?距那泥翁镇又有多少路程?”
煮伞居士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泥翁镇?恕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闻左近有此城邦。至于州府……此地偏安一隅,倒是不曾与外界州府有何往来。”
他的回答自然得体,却让炎熔三人心中寒意更甚。一个从未听说过大炎州府的大炎人?
炎熔还想再问些什么,试图弄清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却猛地发现——自己关于“如何踏入此地”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推开了那扇门,然后……然后就站在这里了。中间的过程像被橡皮擦擦去了一般,留下一片空白。她看向克洛丝和乌有,从他们同样茫然的眼神中,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居士见他们面生茫然,便好心道:“天色渐晚,镇中尚有客栈可歇脚。诸位若不嫌弃,可暂作休整,再做打算。”他指了指那永恒夜空一侧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
无奈之下,三人只得先行住进那家名为“醉晴楼”的客栈。房间古雅,却总透着一股不真实感。他们试图打探消息,但镇民对“外界”、“正常天空”毫无概念,言语间逻辑自洽,却让炎熔他们感到更深的孤立。
乌有变得有些沉默,时常打量着那些精致的木雕窗棂和瓷器摆件,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克洛丝则仔细记录着一切异常细节。
时间在这片永恒昼夜下失去了度量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依据生理时钟,应是就寝时分。窗外,那半轮明月的光芒似乎更加冷冽了。
突然——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钟声猛地从镇西传来,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几乎同时,街道上原本稀少的行人发出了惊恐的喊叫:“敲钟了!墨魉来了!快回屋!快往东边亮堂地方跑!”
混乱瞬间爆发!
“准备迎敌!”炎熔低喝一声,瞬间冲出门外。克洛丝如影随形,弩箭已搭上弦。乌有脸色一白,也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只见从黑夜笼罩的街道深处,浓郁如墨的阴影开始蠕动、汇聚!一只只形态扭曲不定、仿佛由纯粹恶意和墨汁构成的生物——墨魉,发出“嘎啊!嘎啊!”的刺耳嘶鸣,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般涌来!它们所过之处,光线黯淡,寒气逼人。
“掩护平民!”炎熔掌心烈焰腾起,一枚火球呼啸着砸入墨魉群最密集处,轰然爆开!灼热的气浪暂时阻遏了它们的冲锋,几只冲在前面的墨魉发出凄厉尖啸,身体如同遇热的蜡般融化,溅射成满地粘稠的黑渍,但又很快有新的墨魉填补上空位。
克洛丝站在客栈二楼窗边,弩箭连珠般射出。她的箭矢并非盲目乱射,每一箭都精准地命中那些试图扑向落单镇民的墨魉,或是射穿其疑似眼部的位置,巧妙地将它们的注意力引开。箭矢没入墨魉体内,往往只能让它们短暂停滞、嘶叫,难以彻底消灭,但足以创造逃生时机。
“这边!快过来!”乌有大声呼喊着,他虽面露惧色,动作却灵活异常。他没有贸然攻击,而是利用身法和那柄合拢的折扇,或推或挡,巧妙地引导着惊慌失措的镇民避开墨魉的扑击,将他们推向安全的、白日笼罩的区域。一次,一只体型较小的墨魉猛地从屋顶扑向一个吓呆的孩子,乌有眼神一凛,脚下步伐一变,竟如游鱼般滑步上前,手中合拢的折扇疾点而出,精准地击打在墨魉疑似关节处,将其打得一个趔趄,为赶到的炎熔争取了时间。炎熔挥手一道火焰长鞭扫过,将那墨魉蒸发。
战斗激烈却沉闷。这些墨魉似乎无穷无尽,物理攻击效果甚微,唯有炎熔的火焰和克洛丝附着微弱源石技艺的弩箭能真正“杀死”它们。但它们似乎极度畏惧光亮,一旦被迫进入白日区域,行动会变得极端迟缓,甚至自行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变得悠长而平缓。
随着钟声,残余的墨魉如退潮般迅速消失在黑夜的街道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街道上一片狼藉,残留着许多粘稠的黑色墨渍和一些被破坏的杂物。幸而由于撤离及时和炎熔三人的干预,似乎并无人员伤亡。
劫后余生的镇民们从躲避处走出,脸上带着后怕,但那种恐惧消退得异常之快。他们开始默默地收拾街道,擦拭墨渍,修复损坏的栅栏,彼此间低声交谈着,语气中是一种麻木的、习以为常的无奈,仿佛刚刚经历的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
“又来了……这个月第几次了?” “幸好跑得快……” “西街的王家铺子门板又坏了,明天得帮他修修。”
没有人来向炎熔他们道谢,甚至很少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们的出现和出手,似乎只是这循环剧本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闯入的插曲。
炎熔、克洛丝和乌有站在街道中央,喘息着,看着这迅速恢复“正常”的景象,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物理规则在这里是错乱的。时间停滞不前。空间扭曲莫名。可怕的怪物定期袭击。而居民们……却对此安之若素,甚至遗忘得飞快。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反常”,却又以一种诡异的“日常感”运行着。
“这地方……”乌有喃喃自语,擦着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脸上的油滑笑容早已消失殆尽,“……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折扇,指节有些发白。
克洛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镇民和头顶诡异的双色天空:“他们……不觉得奇怪吗?还是说,他们已经习惯了?”
炎熔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握紧了口袋里的护身符。它冰冷一片。
她抬头望着那轮悬在夜空的、异常清晰的月亮,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无法抑制地浮现:
他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那扇门,究竟把他们送进了一个怎样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