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群散去,知夏这才端着新做好的甜羹放在叶菀的案头。
“公主,今日闹了一天了,您吃了这甜羹好歹睡一会儿,再这么熬下去,天都要亮了,您的身子金尊玉贵,哪能受得住天天如此?”
叶菀却满面红光,毫无困意。
“知夏,你可看见刚刚叶承稷的脸色?”
她笑意深深,顺手端起甜羹来,用小瓷勺搅和几下便送入口中。
“就凭他也来想害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想起刚刚因为太过震惊而昏死过去的叶承稷那被搀扶出去的颓废模样,叶菀便觉得好笑,摇摇头,觉得今日这碗甜粥也分外香甜,不自觉又多喝了几口。
“不过说来也怪,你正巧不在,那丫头竟能抓住时机,如此巧妙的将那碗下了药的玫瑰露送进来……他们准备的还真是充分,要不是我存了一层警觉,倒还真中了他们这下三滥的招数!”
知夏浑身一震,立马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今日贪嘴,竟让公主陷于如此境地……”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跪下了?”叶菀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将那甜羹一饮而尽,“你现在也越发小题大做了……起来起来,本宫也乏了,你伺候更衣吧。”
“是。”
知夏赶紧起身照顾叶菀,待忙完一切,自己则在榻边坐下,抱着膝盖透过窗户那繁复的花纹,抬起头望着那漫天的繁星,良久,长长的叹了口气。
东宫,寝殿内。
瓷器碎裂的声响伴随着男子暴怒的咆哮,瞬间冲破了夜的沉寂。
“混账东西!愚不可及的蠢妇!”
太子叶承稷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昔日维持的温文儒雅早已荡然无存,他指着瘫坐在地,钗环散乱的太子妃李氏,恨不得狠狠抽她几个巴掌。
“说!你这么晚进宫干什么去了?”
李氏抽抽噎噎,“殿下!妾也没有想到……妾冤枉!今夜妾本已准备安歇,结果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来传信,说殿下您有紧急要事唤臣妾即刻入宫……”
“放屁!”叶承稷怒从心头起,连言语举止都顾不得了,“你是猪脑子吗?别人让你进宫你就进宫?让你去琼华殿你就去?你的脑子呢?被狗吃了吗?”
李氏泪水涟涟,万分委屈地辩解道。
“臣妾……臣妾起初也疑心,可想到您今夜确实宿在东宫,之前又隐约听您与谋士们商议说今日要做件大事……臣妾怕误了您的正事,这才……这才慌慌张张跟着那太监来了……路上臣妾还想着,是不是……是不是父皇他……已然龙驭上宾,传位给您,需要臣妾在场……谁曾想……谁曾想那轿子七拐八绕,竟把臣妾抬到了琼华殿那边,里面黑灯瞎火的,臣妾还没反应过来,就……就被那污秽之人拉扯……然后你们就……”
“需要你在场?你有什么用?”叶承稷反唇相讥,“还有,什么天黑看不清路?这等拙劣的借口也说得出口!你分明就是存心要毁了孤!毁了孤的大业!”
叶承稷重重的甩了甩袖子,恨恨的坐下,喝了一口冷茶,这才慢慢冷静些许。
其实事已至此,叶承稷心里早已明白这怕不是偶然之事。
叶菀这个女人果然够狠,居然将计就计,连消带打,不仅破了他的局,还反手将污水扣在了他的正妃头上!
然而……
明白归明白,这口恶气却如何能咽得下?
他苦心布局,不仅没能扳倒叶菀,反而让自己成了整个皇宫、乃至即将传遍天下的笑柄!
一想到明日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们会如何看他,史官会如何记载今晚这荒谬绝伦的一幕,他就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就算如此!你进了宫,难道不会分辨方向吗?琼华殿与东宫装扮甚是不同,你竟毫无察觉?你就是蠢!蠢钝如猪!”
叶承稷刚被压下的怒火又冲了起来,口不择言。
“那男人本是给叶菀准备的!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如今满朝文武、皇宫内外都看见你衣衫不整的与野男人共处一室!孤的脸面,皇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就算……就算日后孤能顺利登基,这件事也会是孤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
李氏起初还在伏地哭泣,然而听到那句“那男人本是给叶菀准备的”时,猛地抬起头。
“催情香……琼华殿……”
李氏喃喃自语,又想起那偶然间听自家夫君说什么要办的大事,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逐渐清晰起来。
“殿下……您说的大事……是不是就是……就是设计陷害和安公主?用这等……这等下作手段?”
叶承稷正在气头上,被她这般质问,更是怒火中烧,想也不想便厉声承认。
“是又如何?你们此等妇人,名声毁了就完蛋了,饶是她叶菀再有通天的本事,以后也是个身败名裂的结局……只恨你这蠢妇坏事!如今这番布局全完了!你让孤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你怎么不去死?”
李氏身形剧烈的晃了晃,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而悲愤。
“好,好啊……”
她望着叶承稷,声音因愤怒和失望而微微颤抖。
“叶承稷,你和你那好妹妹叶菀,当真是一脉相承!为了权力,什么肮脏龌龊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你们兄妹斗法,为何偏偏要拿我做棋子?我做错了什么?”
她越说越悲愤,“我李氏一族兢兢业业辅佐于你……我自嫁入东宫,恪守妇道,操持内外,何曾有过半分懈怠?到头来……到头来竟是我成了你们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如今,你居然还要我死?凭什么?”
她声声泣血,句句诛心,而叶承稷则被她骂得哑口无言,脸上阵红阵白,想要反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太子妃这滔天的冤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恼羞成怒,却又无法面对李氏那悲愤欲绝的眼神,最终只能狠狠一甩袖袍,色厉内荏地吼道。
“放肆!孤懒得与你这疯妇多言!”
然后几乎是逃般大步冲出了寝殿,将李氏绝望的哭泣与咒骂隔绝在身后。
空荡华丽的寝殿内,只剩下太子妃李氏瘫软在地,望着那摇曳的烛火,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
翌日,朝堂之上。
尽管叶承稷勉强打起精神,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试图维持住大楚这位储君的威仪,可他那泛青的眼圈,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偶尔流露出的烦躁,都逃不过底下那些老狐狸们的眼睛。
于是乎,今日大臣们奏事时,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叶承稷,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同情,有鄙夷,有探究,更有甚者,带着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
那种窃窃私语声音虽小,听得不大真切,却更让叶承稷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他想起今日乘着马车路过街头,隐约听到那些极低的议论声:
“听说……太子妃那般,是因为太子殿下他……咳咳,力有不逮,闺房失和已久啊……”
“嘘……慎言!不过……空穴不来风,若非如此,太子妃何至于……”
“真是……皇室不幸啊……”
这些荒诞不经的流言,如同毒蛇般钻入叶承稷的耳中,让他气血翻涌,几乎要当场失控。
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知道,哪怕这消息流传再快,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满城皆知,定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要彻底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这个人除了自己那位好妹妹叶菀,还能有谁?
好容易熬到散朝,叶承稷几乎是逃离了金銮殿。回到东宫,他立刻将自己反锁在书房内,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咆哮着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然而,清静并未持续多久。不到一刻钟,书房外便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和李氏的亲生父母——
李尚书及其夫人悲切焦急的声音。
叶承稷自然是不见的,阴沉着脸打发小厮去说自己身体不适,而不久之后小厮便回来禀告,说那李尚书夫妇不过是想女儿了,想接她回去小住几天。
叶承稷懒得理他们,现在只恨不得将李氏这个丢尽脸面的包袱赶紧丢掉,于是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同意了,于是,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头发花白的李尚书夫妇两人颤颤巍巍搀扶着自己那遮的严严实实的女儿出了门。
可这一去,李氏便再也没回来,没有人知道回到李家的太子妃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到了半夜,李府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和李尚书夫人一声凄厉的哭喊:
“我的儿啊——”
然后半盏茶的功夫,一辆小马车从李府的后门鬼鬼祟祟的出来,一路上风驰电掣,直直驶进了太子府邸的后门,有人透过那扬起的马车窗帘,隐约看见太子妃李氏那不正常的惨白的脸色,随即,一切复归于沉寂。
接着,消息便传了出来——
当夜,太子妃李氏“因深感愧对殿下与皇家,无颜苟活于世”,在李府偏殿“自愿”悬梁自尽。
消息传出,冀京哗然。
茶馆酒肆之中,平民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太子妃没了!”
“哎呦,怎么就想不开了呢?那事儿……虽说丢人,但也不至于……”
“你懂什么?那可是皇家!脸面比命重要!她不‘自愿’死,难道等着被赐死?那更难看!”
“我看啊,那李氏死得冤!分明是太子和他妹妹斗法,拿自己老婆填了坑!”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不过……这话在理,那李氏也是高门贵女,落得这个下场,啧啧……”
“听说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呢……”
人人都知道李氏死得蹊跷,死得不甘,但事已至此,她的死成了平息这场风波的唯一方式,也是维护皇家那摇摇欲坠的颜面最后一块遮羞布。
然而,皇家的“体面”并未维持多久,便又掀起了波澜。
因着夜半被捉奸的缘故,李氏的葬礼办得极其低调仓促,甚至可以说是潦草,堂堂的太子正妃,她的灵堂竟只是设在太子府一个偏僻冷清的角落里,一切相应的排场全无,只是临时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除了两个被指派来守夜且满脸不情愿的仆从,府内甚至连大门都未曾悬挂白幡,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只等七日后停灵结束,便准备草草发丧了事。
而这种明目张胆又刻意为之的轻慢与冷漠,却更加坐实了外界的种种猜测,一时间各种言论也喧嚣尘上,让太子府内外弥漫着一股不安且浮躁的气息。
停灵第三日的深夜。
负责守夜的两个家丁一如往常般缩在灵堂外的角落里,紧紧抱着手臂,听着风吹过破旧窗棂发出的“呜咽”声,只觉得脖颈后面凉飕飕的。
天越发冷了。
然而就在他们两个围着火盆取暖时,突然听见灵堂之内,“咯噔”一声微弱,接着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木板上划过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指甲?
两个家丁齐刷刷的抖了抖。
那声音还在继续,甚至越来越大。
“喂……你……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其中一个哆嗦着问道。
“别……别自己吓自己!哪有什么声音?”另一个强自镇定,但声音也有些发颤,“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安慰自己的话自然谁都会说,可那两人控制不住的脸色惨白,头也不敢抬,只得装作听不见,那纸钱不停的往火里面扔。
然而灵堂内,那口薄棺突然发出了“吱嘎——”一声轻响。
两个仆人浑身一僵,惊恐地互望一眼。
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棺材里不断撞击着棺盖!
“鬼呀——”
两个仆人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冲出灵堂,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尖叫。
“有鬼啊!太子妃诈尸了!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