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嫣不得不承认的一点,安岚死后,整座谢宅似乎也跟着“死”了。
倒也不是管家或园丁偷懒,而是这座巍峨肃穆的中式宅院本来就和从前的女主人调性一致。
安岚曾穿行在这座宅院的每处游廊、石板桥、青苔路、木楼梯,或倚在回廊栏杆上颐指气使,或用一双宜喜宜嗔的眸子扫视佣人,不管她出身如何,骨子里竟有种本该生于高门内帏的气质。
从前安岚打理老宅,老宅有种虽死板但协调统一的古韵美感,这是女主人的心气所在。
至少褚嫣凭借上辈子记忆也能肯定,有安岚在,偌大宅院里的景致未曾有过哪一处凋敝的。
当然,现在也没有。
院子里正开着应季花木,管家为讨老爷子喜欢,还让园丁培育了新鲜稀罕品种。
可是总不对味儿。
也许是色彩,也许是形状,也许是搭配,也许是其他……
台阶上的苔痕被铲得干干净净,池子里几尾名贵品种的游鱼被喂养得圆润肥硕,去年找风水师看过后被整片移除的桃林如今被辟成两块,紫薇花和桂花树各占一半,眼下正值紫薇花期,大团艳红簇放于枝头,开得浓郁、热闹、霸道。
哪里都好,但是哪里又都差了点。
褚嫣将这种对于安岚的本不应有的“缅怀”视为最后的感激——感谢她,至少创造了小白。
她和谢郁白牵手走过石桥,稍微逛了逛院子,就进了主厅。
今晚是谢郁白回国后第一顿正式家宴。
拖到现在,是因为总凑不齐人。老中青三代里,唯一永远在苦等“档期”的,只有谢老爷子一个。
今晚有谢郁白在,褚嫣终于在这个常来却呆不惯的地方找到了一些归属感。
“爷爷!”她比谢郁白更先扑到沙发上。
“臭丫头!拐着我的孙子跑到江城,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老爷子笑骂,语气和表情却不是真要同她计较,看得出来今晚是真高兴。
褚嫣插科打诨,哄得他更是在司令和夫人进门时,破天荒站起来热情相迎。
褚嫣是活跃气氛的好手,有她在,司令两口子也更轻松自在。
然而,这一切和谐的氛围终结在谢群英一家进门时。
谢群英带着太太潘美歆和长子谢敬书、小女儿谢绯月出席,二儿子在国外,自然没到场。
谢群英的父亲和老爷子是嫡亲手足,但是膝下诞育的子女却比老爷子多得多,连同这些子女也比谢钧更能生育,谢钧是独子,谢群英却有很多兄弟姐妹,自己又生了两儿一女,可谓是枝繁叶茂,人丁兴旺。
褚嫣不知道老爷子看到这一大家子是什么感受,也懒得去琢磨潘美歆为什么也和安岚一样爱穿旗袍,几回见她,都是一身典雅的古法手工旗袍,整排的盘扣从胸口一路勾勒出比安岚更丰满的腰臀线,显然一年比一年富态从容。
能不能富态从容么,从前安岚的无限风光全都落到了她身上,潘氏替了安氏,新谢太取代了旧谢太。
褚嫣从这种鼎新革故的虚无繁华里转移方寸,不动声色观察自己未婚夫的状态,又觉得多此一举。
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小白对他们是何种态度,都不会写在脸上。
这里唯一不用顾忌场面的恐怕只有司令了。
果然,司令没给这家人好脸,谢群英倒是带着家人毕恭毕敬给他鞠了一躬。
开席后,众人在老爷子的提议下一同举杯,尴尬的氛围短暂被碰杯声盖过。
褚嫣和谢群英同席的次数不多,每次他穿得都很低调简朴,只是气场一年比一年强,像现在这样虽然话少却存在感极强的状态,她在今年年初的商业版块访谈节目里见过。
她莫名觉得恼火。
吃个家宴,他仍旧摆出一副官方的姿态,拿应对外人的态度来应对家里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实际上并不将这桌上的人视作家人。
餐桌上也渐渐划分出了不同的阵营。
老爷子坐在主位,左边是司令和夫人,谢郁白和褚嫣,右手边是谢群英一家,正好褚嫣就和谢绯月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坐到了邻座。
褚嫣不喜欢谢绯月,谢绯月对褚嫣也有种莫名的忌惮,于是两个人都将椅子往反向挪,中间像是隔了条银河。
话题正好落在谢绯月身上。
老爷子问谢群英,“绯月年纪还小,为什么急着订婚?怎么不再等几年?”
谢群英没说话,倒是潘美歆接话,“不小了,何况我们等得了,男方也等不了,对方家大业大,和绯月情投意合,是个难得性子温谦、懂得包容的富家公子。”
她突然将目光往谢郁白和褚嫣那里一扫,又笑道,“就像郁白和褚小姐的搭配一样,何况我记得褚小姐订婚那年也才19岁。绯月下个月满18岁,在国内把订婚礼办了,跟男方一起出国留学,时间卡的正正好。”
桌上人都没说话,只有谢绯月不耐烦地看了她母亲一眼。
她对这桩婚事是没什么意见,但她反感母亲反复强调她下个月满18岁。
像是满18岁就可以将她合理卖个好价一样。
谁让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不像某些独生女,出生即掌握家族100%继承权。
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往右手边飘,落到独生女褚嫣身上,正好褚嫣也在看她——比她可光明正大多了。
褚嫣的目光顺着她的脸缓缓下移,似是在打量她的造型。
谢绯月今天穿的是dior秀场最新发布的成衣夏装,一身极具设计感的黑色连衣裙,脚踩十几公分的红底高跟,有着与实际年龄不匹配的成熟,好在妆容发型极尽精致,也算能撑起这一身。
反而是褚嫣只穿了件国内轻奢品牌,谢绯月也知道那个牌子,毕竟褚嫣是大股东,当年要不是她,这个E&Z也不会有今天。
谢绯月承认,她身上这条亚麻裙的确撑得起家宴的场面,甚至比自己这身更松弛高级些,是种更不费力的美。
但她仍旧抬着高傲的下巴,无论如何,心气不能输,她的父亲如今才是这个家的话事人。
那头潘美歆把早点订婚的好处罗列,老爷子想了一会儿,最终妥协:
“那就随你们吧,只要两个孩子彼此真心,早点定下也行。”
潘美歆喜笑颜开,“能得到您的支持,我们才真正放心了。绯月的爷爷虽然在国外,但也特别叮嘱过,绯月如今毕竟是集团继承人之女,她的婚事更该站在家族利益和集团体面的角度出发,我向您担保选的女婿不会错,对方的条件配咱们家绰绰有余,订婚彩礼单前两天刚发过来,您要过目吗?”
老爷子默了默,缓缓摇头,“我就不看了,嫁妆我也会给绯月备一份,不会让她在婆家面前弱了势头。”
潘美歆笑容扩大,却又欲言又止。
“有话就直说。”老爷子扫她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敬书老大不小了,最近也在相亲,虽然我和群英盼着他先成家后立业,但是缘分没到,也不能逼他随便凑合,何况现在的千金小姐自身就有能力,就像褚小姐这样的,自然要挑事业有成的配偶,所以……”
谢敬书听到这里,先变了脸色,冷冷打断妻子,“今天是家宴,司令和夫人也在,说话注意场合。”
司令终于在装聋作哑大半晌后抬眸,瞧着谢敬书,“我们也不算外人,我的女儿曾经也是这个家的媳妇。你太太既然有话要说,你便让她说。你也说了是家宴,又何必拘于礼节。”
谢敬书哑然,面容紧绷,只能用目光再次警告妻子。
潘美歆却铁了心要抓住今晚的机会。
“老爷子,司令,夫人,你们是长辈,别嫌我这个小辈没规矩。我也是想说几句真心话,天下父母哪有不为子女的呢?当年郁白订婚,家里下的聘礼轰动容城豪门圈,光是订完婚,郁白个人的资产配置就囊括了集团股份、家族信托、海外资产多项继承权……”
老爷子终于眯起眼,不悦地盯着女人:
“怎么,你还惦记上郁白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