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光在墙上凝固成一道竖立的人影,那轮廓缓缓抬起手,像是要摘下什么。
花自谦没动,手指却已经扣住了点妆笔的笔尾。他记得七姑说过,老物件里的执念最怕“点破”——不是靠力气,是靠一句话、一笔画、一个字眼戳中命门。
他指尖一划,在空中写下个“止”字。
笔尖带出的微光如针线穿布,轻轻一挑,油灯火苗猛地一缩,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抖了半拍。
苏曼曼靠在他背后,呼吸有点沉。她刚才强行回溯三世记忆,现在左腿的黑丝腿环正微微发颤,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但她还是抬起了手,指尖渗着血,轻轻按在自己腿环上。
“不是虫。”她声音低,“是线头。”
“啥?”花自谦侧头。
“那些书虫……它们的身体是用断掉的命运丝线缠出来的。”她闭了会眼,像是在感应什么,“有人把初代织女的命线剪碎了,塞进这些古籍里,养成了‘字蛊’。它们不吃纸,吃的是被遗忘的因果。”
花自谦冷笑:“还挺有文化素养,专啃历史遗留问题。”
“现在它们跪着,不是怕我们。”她睁开眼,“是在等指令重启。”
话音刚落,地面的黑丝突然开始移动,像活蛇般爬向《嫁衣图样》那本书。残页悬浮起来,四周缠绕的丝线越聚越多,渐渐拼出一本模样古怪的厚书——封面无字,但边缘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是被虫蛀过,又像是某种密码。
“找到了。”花自谦眼神一凛,“控制源。”
那书浮到半空,页角翻动,发出沙沙声,和之前书虫爬行的节奏完全一致。更诡异的是,藏书阁四壁的苏绣纹样也开始自行编织,一根根丝线从木架缝隙里钻出,交织成网,隐隐形成一个倒悬的八卦阵型。
“困魂结界。”苏曼曼咬牙,“再晚一步,咱们就得在这儿当标本了。”
“那就别让它翻页。”花自谦甩袖,乾坤袖最后一匹蜀锦飞出,在空中炸成千缕细丝,如暴雨倾泻,瞬间织成一张巨网,罩住天花板到地面的空间。金蛇缠丝手催动,丝线交错间布下“天罗地网阵”,硬生生把那些蔓延的黑丝卡在半途。
可那诅咒之书只是微微一震,又吐出十几只新虫,落地即活,开始啃噬蜀锦。
“再生速度太快。”他皱眉,“得烧根子。”
“我来。”苏曼曼深吸一口气,忽然张口,舌尖一痛,一口精血喷在掌心。她双手快速结印,血顺着指缝流下,融入空气中看不见的丝线——那是她织霞手引动的“神丝”,常人不可见,但在她眼中,整座藏书阁都漂浮着命运的经纬。
血丝顺着蜀锦的网攀爬而上,最终缠住那本悬浮的书。
火焰燃起。
不是红,也不是青,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焰,烧起来没有声音,却让周围的空气扭曲了一下。被火舔过的书页迅速碳化,边缘卷曲,像是被时间本身灼烧。
“因果焚烬火。”她低声说,“烧的不是纸,是篡改过的命轨。”
花自谦抓住机会,脚尖一点地,整个人跃起,护妻神针在手,直刺书脊中央。
针尖触书刹那,整本书剧烈震颤,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听不见的啸叫——像是无数人在同一瞬间哭喊又戛然而止。
轰!
书体炸裂,化作灰烬纷飞。所有趴伏的书虫同时僵住,接着一只接一只坠地,变成墨色粉尘。
四壁的绣纹停止编织,天花板的丝网缓缓崩解。
花自谦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扶住长桌才站稳。他喝了灯油,现在脑子清醒得过分,连灰尘飘落的速度都看得清清楚楚。
苏曼曼靠着桌沿坐下,左腿黑丝腿环上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像是玻璃上的冰裂纹。她低头看了眼,没说话。
“你这腿环还能撑多久?”他问。
“不知道。”她扯了下嘴角,“修一次折寿三个月,上次修完才半个月。”
“那你刚才还玩命?”
“你不也喝灯油了?”她反问,“谁比谁离谱?”
他摸了摸嘴,还真有点甜味残留。“实践出真知嘛。”
她哼了声,抬头看向那盏油灯。火苗已经恢复正常,黄豆大小,安静燃烧。墙上的影子也不见了。
“刚才那个……是谁?”她问。
“不知道。”他摇头,“但肯定跟初代织女有关。而且——”他顿了顿,“它认得你。”
苏曼曼没答,只是慢慢卷起左腿的裙摆,露出黑丝包裹的小腿。那腿环的裂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弱金光,像是某种封印正在松动。
“你说……我是不是早就该死八百回了?”她忽然说。
“你要是死了,谁给我补袜子?”他顺口接,“我那双明代云锦袜,就你能织出那种斜纹密度。”
“你就这点追求?”
“不,还有。”他靠近一步,压低声音,“你每次流血绣东西,我都得守着。万一哪天你绣个遗书,我不得当场升天?”
她瞪他一眼,却没躲开。
两人沉默片刻,花自谦走到角落,捡起那本幸存下来的《嫁衣图样》。书页边缘焦了一圈,但核心图案还在——一幅未完成的婚服设计,领口处绣着半朵并蒂莲。
他手指抚过那朵花,心口金针忽然烫了一下。
“不对劲。”他说。
“怎么?”
“这图样……有点熟。”他皱眉,“不是看过的那种熟,是——好像我亲手画过。”
苏曼曼接过书,仔细看了看,忽然伸手翻开最后一页。
空白。
但她指尖一碰,纸上竟浮现出几行小字,像是被人用极细的针脚绣上去的:
“红线已断,黑丝未绝。
三世为奴,一针封诀。
若见璇玑重开日,莫问新人旧人血。”
字迹浮现的瞬间,她腿环的裂痕又扩了一分。
“这是……预言?”她喃喃。
“更像是警告。”花自谦盯着那行字,“而且,它知道我们会来。”
苏曼曼合上书,抱在怀里,忽然觉得冷。她抬头看向铁门方向——原本紧闭的四扇门不知何时已缓缓分开一条缝,冷风从外走廊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轻轻晃动。
“能走了?”她问。
“门开了,不代表安全。”他盯着那条缝隙,“说不定外面更麻烦。”
“可我们总不能在这儿等天亮。”
“也是。”他活动了下手腕,“不过下次遇到这种邪门书,我建议先烧了再说。”
“那你先把你的《金瓶梅》藏好。”她冷笑,“别到时候烧错宝贝。”
“那可是研究古代服饰的重要文献!”他一脸严肃。
“你管潘金莲的抹胸叫高定设计?”
“审美不分朝代。”
她翻白眼,扶着桌子站起来,左腿微微发软。花自谦伸手扶她,却被她推开。
“我能走。”她说,“就是不想欠你人情。”
“你早欠完了。”他笑,“上辈子我为你屠城,这辈子你连袜子都不给我多织一双,血亏。”
她懒得理他,拄着绣谱当拐杖,一步步朝门口走去。
花自谦跟上,经过那堆灰烬时,弯腰抓了一把。粉末从指缝漏下,其中有一点暗金色的碎屑,闪了一下,就被风吹散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点金尘悄悄收进乾坤袖。
两人走到铁门前,外面走廊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一盏应急灯泛着绿光。
苏曼曼伸手去推门。
花自谦忽然抓住她手腕。
“等等。”他说。
她回头。
他的瞳孔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光——灯油的效果还没退。他盯着门外某处,声音压得很低:
“地上有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