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五庄观的天,依旧是那般仙气缥缈,流云舒卷。
但空气中,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以及,山雨欲来的压抑。
翌日清晨。
天光刚透进窗棂,云逍便已起身。
他推开门,玄奘、孙刑者、诛八界、金大强、净琉,都已在院中。
一夜无话,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
孙刑者不再嬉皮笑脸,眼底是压抑的火焰。
诛八界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院中的几片落叶无风自动,悄然化作飞灰。
玄奘负手而立,看着远处那棵枯萎的巨树,面无表情。
“大师兄。”孙刑者难得正经地喊了一声。
“嗯。”云逍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计划都记下了?”
众人皆点头。
“猴子,八戒。”云逍看向两人,“动静要大,要真,要让镇元子觉得,天要塌了,非他亲自出手不可。”
孙刑者嘿嘿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放心,论搅混水,俺老孙是祖宗。”
诛八界没有说话,只是将九齿钉耙往地上一顿。
“哐”的一声闷响,坚硬的青石板上,现出九个深邃的孔洞。
态度很明确。
“金大强,你和净琉一组。”云逍转向角落,“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好她。无论发生什么,她不能有事。”
金大强瓮声瓮气地应道:“好,兄弟。”
净琉苍白着小脸,用力点头。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云逍身上。
计划中最凶险的一环,便是他。
孤身一人,直面疯魔的镇元子。
玄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贫僧给你半个时辰。若你未归,贫僧便亲自踏平这五庄观。”
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陈述。
云逍笑了笑:“师父放心,我这人,惜命得很。”
他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朝着镇元子闭关的主殿走去。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
像一个要去慷慨赴死的英雄。
孙刑者看着,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呸。”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这风头,又被这小子占了。”
主殿之外,清风、明月两个道童守在门口。
见到云逍,两人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两尊木偶。
“我要见镇元子大仙。”云逍淡淡开口。
“师尊正在清修,不见外客。”清风的声音毫无起伏。
云逍轻笑一声:“你去通报,就说,我有办法,能让大仙的‘成佛大典’,功德圆满,效率倍增。”
清风明月对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
但“功德”二字,似乎是某种指令。
明月转身,走入殿中。
片刻后,他走了出来,躬身道:“师尊有请。”
殿内,香炉里燃着奇异的熏香。
镇元子盘坐于蒲团之上,双目紧闭。
那张仙风道骨的脸,此刻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来了。”他没有睁眼。
“我来了。”云逍在他对面站定。
“你说,你能让贫道的功德,效率倍增?”镇元子的声音很平静。
“是。”云逍的回答,斩钉截铁。
镇元子缓缓睁开眼,他的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混沌。
“有趣。”他看着云逍,“贫道这‘功德大阵’,与洪荒地脉相连,汇聚万寿山数千信众之愿力,自成一体,周天圆满。你说,它有破绽?”
“大仙的阵法,宏大,精妙,晚辈平生仅见。”云逍先是吹捧了一句,话锋却猛然一转,“但,也正因其太过宏大,反而显得……粗糙。”
“哦?”镇元子的眉毛微微挑起。
“大仙请看。”云逍指向大殿穹顶的一处符文节点,“此处,乃是阵力流转的核心枢纽之一。可您没发现吗?每当阵法运转,此处符文便会发出微光,温度也比别处略高。”
镇元子抬头看去,确是如此。
但他从未在意。
“此乃灵力运转之常态。”
“不。”云逍摇头,语气笃定得像一位执掌真理的宗师,“这不是常态,这是‘损耗’。是灵力在转化过程中,无意义的逸散。”
“逸散?”镇元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逸散。”云逍开始了他的表演,将早已烂熟于心的物理学知识,用玄之又玄的道家术语包装起来。
“天地万物,皆有定数。灵力亦然。大仙您引地脉之力,聚信徒之愿,灌入神树,此为‘输入’。神树结出佛果,此为‘输出’。”
“可这输入与输出之间,并非完全转化。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在这运转之间,化作了无用的光与热,白白浪费了。”
云逍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
“晚辈称之为,‘功德转化率’。”
“您的阵法,宏大是宏大,但转化率,太低了。依我估算,恐怕不足三成。”
镇元子沉默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他信奉的是力大砖飞,只要力量足够强大,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可“转化率”这个概念,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疯狂道心中的某个盲区。
“你待如何?”他沙哑着声音问。
云逍知道,鱼儿上钩了。
“很简单。”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优化‘灵路’。阵法的符文回路,就像人体的经脉。现在的经脉,多有堵塞、绕路之处,灵力运转不畅,自然损耗巨大。只需稍作修改,便可让其畅通无阻。”
“第二,调整‘共鸣’。”
“共鸣?”镇元zi的眼神,彻底变了。
“万物皆有其独特的‘律动’。地脉有地脉的律动,神树有神树的律动,信徒的愿力,也有其律动。”云逍侃侃而谈,神情自若。
“大仙的阵法,只是粗暴地将它们聚合在一起。却未曾想过,将它们的律动,调整到同一个频率。”
“一旦所有力量产生‘共鸣’,其威力,将呈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增长。届时,功德转化率,提升十倍,亦非难事。”
大殿内,一片死寂。
镇元子死死地盯着云逍,眼神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些理论,他闻所未闻。
什么“转化率”,什么“共鸣”。
听起来,荒诞不经。
可不知为何,却又隐隐合乎某种天地至理。
他疯了,但他不是傻子。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青年所说的,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更高层次的“道”。
“此法,从何而来?”
“晚辈偶然得到的一卷上古典籍残篇,名曰《阵道逻辑总纲》。”云逍面不改色地胡诌。
“好,好一个《阵道逻辑总纲》。”镇元子忽然大笑起来,“看来,是天要助我成佛!”
他站起身,走到云逍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现在起,你便是本观‘成佛大典’的副总管。阵法改造之事,全权交由你负责。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清风,明月!”他朝殿外喊道,“传我法旨,观中上下,但凡云逍副总管有令,如我亲临!”
“是,师尊。”
云逍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躬身一礼:“晚辈,定不负大仙所托。”
与此同时。
万寿山下,最近的一座凡人城镇,名为长生镇。
镇子不大,但因背靠五庄观这颗大树,倒也算得上繁华。
今日的镇子,却有些不寻常。
东街的菜市场口,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台。
一个脸上涂满油彩,腰间围着草裙的精瘦汉子,正抓着一只破锣,一边敲,一边手舞足蹈地跳着怪异的舞蹈。
正是孙刑者。
“敲锣卖糖,各管一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独家消息,绝密情报!地龙要翻身,老天要发怒啦!”
他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尖锐刺耳。
周围的百姓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哪来的疯猴子?”
“地龙翻身?他怎么不说天要塌下来了?”
“快走快走,别沾了晦气。”
孙刑者毫不在意,反而跳得更欢了。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一个身穿玄色道袍,手持九齿钉耙的道人,沉默地走了过来。
他面色冷峻,眼神空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正是诛八界。
他一言不发,走到孙刑者旁边,将那柄造型凶恶的钉耙,猛地往地上一插。
“噗嗤。”
坚硬的青石板,如同豆腐一般,被钉耙轻易刺入。
整个集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诡异的二人组吸引了。
诛八界缓缓抬起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万寿山,然后,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说。
但那姿态,那眼神,仿佛在说:那里,有大恐怖。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
“轰隆。”
一声轻微的闷响,从地底传来。
整个地面,都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若不仔细感受,几乎无法察觉。
但,它确实发生了。
集市,彻底炸开了锅。
“地……真的动了?”
“天哪,那疯子说的是真的!”
“快跑啊!地龙翻身了!”
人群开始恐慌,骚动。
孙刑者见状,敲得更起劲了。
“预言应验,天地无情!信我者生,逆我者亡!速速上山祈福,或可免除灾殃!”
他和诛八界一唱一和,一个负责煽动,一个负责营造恐怖氛围。
原本祥和的小镇,瞬间被末日将至的恐慌所笼罩。
消息,如瘟疫般,迅速传开。
越来越多的信徒和百姓,开始朝着五庄观的方向涌去,想要寻求仙人的庇护。
一场巨大的混乱,就此拉开序幕。
五庄观,主祭坛。
这里是整座道观的核心,也是那棵邪树的正下方。
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上面刻满了繁复而诡异的符文。
石台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与邪树的根系相连。
浓郁的血腥味和怨气,从坑洞中不断涌出。
云逍站在祭坛边缘,面色平静。
镇元子赐予了他极高的权限,此刻,他正在“检查”阵法的能量回路。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符文。
【通感】异能,悄然发动。
一瞬间,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
他“品尝”到了。
品尝到了镇元子那疯狂、偏执、又带着一丝绝望的道心。
品尝到了数千信徒那愚昧、狂热、被扭曲的愿力。
品尝到了数百婴孩那纯粹的恐惧、痛苦与无尽的诅咒。
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但,在这腥臭之下。
云逍还品尝到了一丝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是一种……极致的古老、冰冷、与漠然。
仿佛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神只,在俯瞰着一群可悲的蝼蚁,进行着一场无聊的游戏。
这股味道里,充满了诱惑、欺骗与堕落。
它不属于镇元子。
它源自这祭坛的最深处,源自那棵邪树的根源。
古佛。
云逍心中了然。
镇元子,不过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可怜虫罢了。
他收回手指,开始动手改造。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
没有破坏任何一个原有的符文,只是在一些关键的节点上,增添了几笔,或者,改变了某一道灵力流转的方向。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真的在优化整个大阵。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做的,是将这个原本还算稳定的“灵力熔炉”,变成一个极不稳定的“炸药桶”。
他埋下了一个个“逻辑陷阱”。
只要时机一到,他心念一动,整个祭坛的能量就会瞬间逆转、对冲。
到时候……
云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要送给镇元子一场,毕生难忘的烟花。
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云逍在内,掌控核心。
孙刑者与诛八界在外,制造混乱。
玄奘和金大强,则带着净琉,按照计划,开始探查观内的薄弱环节,为最终的总攻,寻找一条安全的撤退路线。
净琉走在最前面。
脱离了师门的思想禁锢后,她的【净莲宝体】对邪恶气息的感知,变得比云逍的【通感】还要敏锐。
她就像一个人形的雷达。
“这边。”她轻声说,指向一条偏僻的小径。
小径通往道观的后山,沿途都是些杂役居住的院落。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那股怨气和血腥味就越浓。
玄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这股气息的源头,与主祭坛上的邪树,同根同源。
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祭坛?
最终,净琉停在了一间不起眼的柴房前。
柴房很破旧,里面堆满了杂乱的柴火。
“就是这里。”净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最浓的地方,就在下面。”
金大强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挥。
呼——
小山似的柴火,被他瞬间清理干净。
露出了地面上的青石板。
其中一块石板,颜色略有不同,边缘还有着细微的缝隙。
金大强伸手,抓住石板边缘,用力一掀。
“轰隆。”
一个漆黑的洞口,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从洞口狂涌而出。
那味道,混合着血腥、腐烂、还有婴儿身上特有的奶味。
净琉只闻了一下,便“哇”的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玄奘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走上前,往洞口下看去。
一条潮湿的石阶,盘旋向下,深不见底。
从下方,隐隐约,传来了某种声音。
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个。
那是……婴儿的哭声。
微弱,压抑,充满了绝望。
玄奘的身体,僵住了。
他身后,金大强那张金属铸就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名为“困惑”与“愤怒”的情绪。
净琉抬起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颤抖着,指向洞口深处。
“钥匙……我师父说过,有很多很多的‘钥匙’……”
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玄奘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金大强和净琉,紧随其后。
石阶很长。
越往下,哭声越清晰。
空气,也越发粘稠、污秽。
终于,他们走到了地底。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了世间丑恶的玄奘,瞳孔也骤然收缩。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牢。
地牢里,没有牢房,只有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小小的木笼。
每一个木笼里,都关着一个婴儿。
他们蜷缩在肮脏的稻草上,有些在无力地啼哭,有些睁着麻木的眼睛,有些,已经没了声息。
数百个。
不,是上千个。
这哪里是什么地牢。
这是一个……育婴堂。
一个为魔鬼,培育祭品的,人间炼狱。
在地牢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血池。
池边,两个面无表情的道童,正机械地从笼子里,抱出一个婴儿。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
“无上慈悲,以我血肉,供奉宝树。”
“无量功德,以我虔诚,滋养佛果。”
那声音,天真,又残忍。
然后,在净琉惊恐到失声的目光中,那道童将怀里的婴儿,轻轻地,放入了血池旁的另一个深坑里。
那深坑,直接与上方的树根相连。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滑的蠕动声。
还有骨骼被碾碎的,细微的脆响。
净琉的眼前,一黑。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的冤魂,在这片地狱中哀嚎,挣扎。
她的信仰,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原来,她曾经所信奉的“慈悲”,就是这样的东西。
原来,她曾经所追求的“功德”,就是用同类的血肉,去浇灌一棵魔树。
“呵呵……”
她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血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