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疆域,划分为十八路。
每一路皆设安抚司、转运司、刑狱司、常平司四司,各司分掌不同事务,彼此之间互不隶属,皆直属京中。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今因需护卫甘州,掌管兵马的安抚使折继闵、请掌管钱粮财赋的转运使袁清前来商议事项,乃情理之中。
杜仰熙却不过一小小知州,此等场合他身份不够、也着实插不上话。自踏入安抚司府,便一直揣度被唤来的用意。
待他步入堂上,便见两位大人似起争执。
确切而言,是安抚使折继闵满面不悦,转运使袁清则愁眉不展。
见他进来,袁清如见救星,拉着他对折继闵道,“折帅,如今证人已至,你不妨问问,我转运司库房中究竟还有多少金银、多少粮草?
是我扣着金银不给,还是霸着粮草不放?”
边境军士所需的粮草,每一季度皆自南边千里迢迢运来,一路一路转运。
晚一日,边疆战士便要饿一日肚子。故而转运司向来会多屯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近来不知为何,麟府路军马司竟接连延误。这一季更是连件棉衣都未送。
转运司派人去催,那麟府路军马司的都指挥使崔继忠却一推到底,只说他也没见过粮食,若河北东路的富裕,还请借些给他。
只把袁清气的仰倒,若不是转运司仓中尚有存粮,怕是将士们连饭都吃不上。
杜仰熙上任这三四个月,转运司已来借粮两次。
杜仰熙只得如实禀告,折继闵听后气愤不已,怒道,“这种事你怎么不早来说!若是早早解决了,怎还有如今束手无措之时?
如今大军开拔,没有粮草,难道是要将甘州拱手相让给党项匪贼?”
袁清呐呐笑道,“我想着同朝为官,谁还没个不称手的时候,便是晚上一两日有又何妨?”
话虽如此,实际是袁清招惹不起那崔继忠来。
折淙本站在一旁听着,见状插口道,“既然没有粮草,若转运司账上还有钱财,不若先买些个应应急?”
可袁清却不说话,折淙只好又道,“便是钱财不够,我折家自买些总行吧?”
谁料袁清支吾道,“少将军莫急,不是不让你买,实是有钱也买不来。”
因塞北辽国乃游牧为生,不事种植,对于谷物之类便趋之若鹜。
本朝以粮草拿捏北方蛮族,自然防着国内奸商私自售卖,沿途关卡对粮草等物的查验便极为严格。
也有奸商妄图在边塞本地收购,可一来边塞土地贫瘠,本就产量不高,百姓糊口尚且不足。
即便真有些要钱不要命的,也会被州府在互市时扣下,私自运出关去更是绝无可能。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市面上没粮,便是转运司空握互市收来的大笔税款,也无处花去。
更何况税款已于上月送入京中,如今是既无金银,又无粮草,还欠雄州粮仓的三千石粮米至今未还。
杜仰熙深知其中缘由,可见两位大人忧愁,总不能干站着不说话。
思索片刻,才道,“麟府路军马司崔都指挥使乃户部尚书崔相的子侄,崔相为人高洁,养出的子侄定也勤谨,断不会无缘无故扣下军粮。
想必是路途遥远,何处出了岔子。”
他初来乍到,也知其中定有诸多蝇营狗苟之事。只是他不敢直言,堂上两位上官也皆默默听着,无人附和。
只折淙急道,“如今可再等他不得,若是没有粮草如何驰援甘州?”
杜仰熙又道,“所幸雄州府衙尚有些存粮,再加上霸州、保州等州府的,应能支撑些时日。”
袁清叹道,“我这便派人去与路下各州府协商借粮之事,再派人催促崔继忠速速送粮。”
可堂上众人皆知,若粮能送来、又怎会拖延至今。
且大军开拔,消耗是驻扎时的三五倍。
即便各州府存粮相加,怕也支撑不过十日。
若届时崔继忠的粮草仍未送到,莫说甘州保不住,便是沿线其他州府只怕也将失守。
折继闵掌管一路兵马,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可此时有求于人,不好直说袁清的法子不切实际。
只好道,“此计虽好,却需做两手准备。还望袁大人速速寻些粮草商人,从南边运些粮草过来……”
谁料袁清却道,“且不说沿途粮草难以运来,即便可行,此等知法犯法之事也绝不可为。”
折继闵皱起眉头,斥道,“难道本帅不知此法有违宋律?只是事急从权,若战事拖延,周边粮草皆尽,难道让兵士们饿着肚子打仗不成?”
“折帅此言过矣,小小党项,怎会月余都打不走?”
袁清不以为然,道,“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事,莫说州府粮食吃不完,便是崔都指挥使的粮怕也用不上。”
眼见两人又要争吵,折淙赶忙劝道,“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折帅此举也是为求周全。”
杜仰熙也道,“折帅勿怪,袁大人只是依律行事,怕的是事后若有人追究,平白浪费了折帅挣得的军功。
属下有一计,或可解燃眉之急。”
他又道,“粮草虽多产于两江,可粮商大多聚集于汴京。从汴京运来,路程当近上一半。
咱们也不必大张旗鼓地说河北东路缺粮,只称卫州有人收购,路途上便不会有人百般盘查。等粮草运至两路交接处,还得烦请折帅派人接应。”
虽粮草在河北东路盘查严格,但其他州府可自由收购。且卫州隶属河北西路,那里的安抚使折继周乃折继闵同宗,两人交流当极为方便。
折淙双眸一亮,赞道,“不愧是状元郎,果然好谋略,我看此事可行!”
袁清叹道,“唉,本官还得去各州府收粮,实在抽不出空,只得托付给杜大人了。
等此事了结,定在府上摆宴,好好答谢咱们的状元郎。”
折继闵也道,“既如此,寻找粮商之事便拜托杜大人了。甘州军情紧急,还望杜大人万勿推辞。”
杜仰熙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两个老狐狸算计了,只怕折淙也出力不少。
夜间归家,杜仰熙见了等他吃夜食的郦寿华,才放松下心神,感慨道,“我还以为自己心眼多得如汴河之水,如今才发现虽多却浅显,轻易便落入那些老狐狸的圈套。”
想来是在开阔之地待久了,如今的郦寿华少了在汴京时的哀愁,眉目间多了几分爽利。
她挥退伺候的女使、仆妇,只剩夫妻二人私话时,才笑道,“想来二位大人是知道你与范家有姻亲,才将此事托付给你。”
杜仰熙奇道,“我只知二妹夫家中做布匹生意,难道还有粮草方面的门路?”
郦寿华道,“范家虽只经营布匹生意,但柴家却涉足各行各业,你以为他家富可敌国之言,是吹出来的?
咱们雄州的粮行,十家之中有一半姓柴,剩下的一半里,也有两三家与柴家有旧。
他家既有存粮,又有水路船运和人脉,若能求得柴家帮忙,莫说一月的粮草,便是一年的也能轻易筹集。
这世上,还有谁比二妹夫在柴大官人跟前更有脸面?”
杜仰熙促狭一笑,道,“自然有,三姨妹便比二妹夫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