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全亮。
一层薄薄的青灰色笼罩着京城,万物俱寂,唯有贡院门前,早已人头攒动。
数千名举子,以及他们的家人、同乡,将这片宽阔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气息。
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细碎的交谈声,像无数只小虫在耳边嗡鸣。
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眼神里混杂着期盼、焦虑、恐惧,以及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十年寒窗,成败在此一举。
那扇门的背后,是龙门,也是深渊。
小院之内,气氛同样压抑。
李士林在屋里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他一夜未眠,眼眶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
张明远坐在桌边,想开口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见李士林那六神无主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能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同样为朋友悬着的心。
唯有陈平安,依旧端坐在窗前,手捧一卷书,神色平静,仿佛置身事外。。
但他那比平时稍快一分的翻页速度,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波澜。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从皇城方向传来,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贡院门前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池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要开门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吱嘎——”
那扇承载了无数人命运的厚重木门,发出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几名身着官袍的礼部官员,捧着一卷巨大的杏黄色榜单,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他们的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举子的心尖上。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向前涌去。
推搡声、叫喊声、惊呼声,瞬间将之前的压抑撕得粉碎。
“别挤!别挤!”
维持秩序的衙役挥舞着水火棍,却根本无法阻挡这股由希望和绝望交织而成的洪流。
杏榜被高高挂起。
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无数双通红的眼睛,贪婪而又恐惧地在那张榜单上,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疯狂地搜寻着。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一名举子在看到榜上无名后,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是另一声欣喜若狂的呐喊。
“中了!我儿中了!哈哈哈哈!”
一位老者指着榜上一个名字,笑中带泪,状若疯癫。
悲喜的交响,在这一刻上演得淋漓尽致。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锣鼓声由远及近。
“捷报——”
一名差役骑着快马,手持小号喜报,高声唱喏,冲入人群。
“湖广武昌府江夏县举人,刘道南,高中本科会试第五十九名。”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阵阵羡慕的惊呼。
紧接着,一骑又一骑的报喜官差,如同离弦之箭,从贡院四散而出,奔赴京城各处的客栈、会馆,将金榜题名的喜讯,送到每一位新科贡士的手中。
小院里,李士林早已坐不住,冲到门口,踮着脚向外张望。
“来了!来了!”张明远眼尖,指着远处一个疾驰而来的身影喊道。
那名官差在院门口勒住马,翻身而下,满脸喜色地捧着喜报。
“敢问,哪位是南淮府清溪县的李士林李相公?”
李士林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张明远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
“我……我就是。”
“恭喜李相公!”官差高声唱道,“高中本科会试二甲第十七名,赐进士出身!”
“轰”的一声,李士林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我中了……”
他喃喃自语,激动得浑身颤抖。
就在众人为李士林道贺之时,一阵更为响亮、也更为庄重的鼓乐声,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只见一队身着大红袍服的报喜正使,在一众禁军和乐手的簇拥下,正向着这边行来。
这阵仗,远非刚才的报喜官差可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这是在为三甲报喜!”人群中,有见识的人低声惊呼。
那队人马,径直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小院门前。
为首的报喜正使,手捧着一份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圣旨,神情肃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充满威严的语调,高声唱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本科殿试,钦定三甲。”
“探花——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举人,王守仁!”
“榜眼——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举人,杨慎!”
“状元——南淮府清溪县举人,陈平安!”
“连中三元,旷古烁今!钦此——”
“哗——”
此言一出,整个长街,乃至半个京城,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惊雷。
所有的议论,所有的惊叹,最终都汇成了一个名字。
“陈平安!状元是陈平安!”
“三元及第!天啊,是真正的三元及第!”
“文曲星下凡!这绝对是文曲星下凡啊!”
无数道目光,震惊、敬佩、羡慕、嫉妒,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座安静的小院。
院内,陈平安缓缓走出,对着报喜正使,深深一揖。
“学生陈平安,叩谢圣恩。”
报喜正使满脸堆笑,连忙上前虚扶。
“陈状元快快请起!圣上有旨,请状元公更衣,准备随驾夸官游街,昭告天下!”
一个时辰后,当陈平安身着状元红袍,头戴金花乌纱,骑上御赐白马的那一刻,整个京城的气氛,被推向了顶点。
长街之上,万人空巷。
百姓们争睹状元风采,少女们投掷的香囊花帕,几乎将道路铺满。
陈平安端坐马上,从容致意。
喧嚣声中,几道目光如芒刺在背。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
他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巍峨的皇城。
摘星楼上,长公主赵珞放下手中的茶杯,对身旁的少女说道:“灵犀,你看,真正的风光,从来都不是来自于旁人的欢呼,而是来自于,面对这些欢呼时,依旧能保持平静的内心。”
清河公主赵灵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她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那道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