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之内,因那年轻公子的一番话,气氛骤然一凝。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位出言质疑的年轻公子和陈平安身上,带着几分探寻与期待。
张编修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呵呵,文会本就是畅所欲言之地,有不同见解,方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嘛。”
“这位是吏部员外郎林大人家的公子,林墨轩林公子,也是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与陈解元年纪相仿,想来定能有不少共同话题。”
林墨轩。
陈平安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目光在那年轻公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此人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与自信,眼神清澈明亮,不像是个会无故挑衅之人。
“林公子以为,晚生这首词,何处消极了?”
陈平安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问道。
林墨轩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也向陈平安回了一礼。
“陈解元误会了,在下并非有意冒犯。”
林墨轩开口说道,声音清朗悦耳。
“只是,在下以为,‘是非成败转头空’,固然是看透世事的豁达。但若因此便将一切‘都付笑谈中’,未免也有些辜负了圣贤教诲,以及我辈读书人肩负的责任。”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若不能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留下些许痕迹,岂非枉来这世上一遭?”
“林公子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只是,晚生以为,‘是非成败’与‘建功立业’,并非截然对立。”
“看透成败,并非意味着消极避世,不思进取。而是要我等在追求功业之时,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即便遭遇挫折,面临失败,也能坦然面对,从头再来。”
“至于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也并非是要我等忘记历史,罔顾教训。而是要我等以史为鉴,从前人的成败得失之中,汲取智慧,明辨是非,从而更好地开创未来。”
“所以,晚生以为,这份‘笑谈’,并非消极的遁世,而是一种积极的入世,一种洞察世事之后的从容与自信。”
陈平安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将自己词作的深层含义,娓(wěi)娓(wěi)道来。
亭内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就连先前那几位对林墨轩的质疑略感不悦的老翰林,此刻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林墨轩听完陈平安的解释,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陈解元高见。”
林墨轩再次拱手。
“是在下先前理解得有些片面了。”
“不过,”林墨轩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即便如此,在下还是觉得,陈解元这首词,虽然气魄宏大,意境高远,但终究还是少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与担当。”
“哦?此话怎讲?”
陈平安饶有兴致地问道。
“陈解元可知,当今大夏,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积弊沉疴难返。正是我辈读书人,挺身而出,澄清玉宇,重整河山的大好时机。”
林墨轩语气铿锵地说道,眉宇间透着一股忧国忧民的激昂之情。
“此时此刻,我等需要的,不是‘都付笑谈中’的豁达,而是‘舍我其谁’的担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情壮志。”
“陈解元以为然否?”
林墨轩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亭内不少年轻士子听了,都热血沸腾,纷纷附和。
陈平安心中,也是微微一震。
这位林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与抱负,着实令人钦佩。
而且,他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自己那首《临江仙》,虽然意境高远,但若放在这等忧患之世,确实显得有些……“佛系”了。
“林公子所言,振聋发聩,晚生受教了。”
陈平安诚恳地说道。
“晚生这首词,确实是站在前人肩膀之上,抒发了一些个人感慨,于家国大义方面,着墨不多,格局略显小了一些。”
“不过,”陈平安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晚生以为,豁达与担当,并非不可兼得。”
“一个真正的英雄,不仅要有改变世界,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更要有笑看风云,淡泊名利的豁达心境。”
“如此,方能在得意之时,不骄不躁;在失意之时,不馁不弃。”
“方能在波诡云谲的世事变幻之中,始终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和一颗赤子之心。”
“不知林公子,以为如何?”
“好一个‘豁达与担当,并非不可兼得’。”
林墨轩闻言,抚掌大笑。
“陈解元此言,当真是说到了在下的心坎里去了。”
“方才是在下孟浪了,还望陈解元莫要见怪。”
“林公子言重了。”
陈平安也笑道。
“能与林公子这般才俊之士,一同探讨学问,实乃晚生之幸。”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一场小小的词锋交锋,不仅没有引起任何不快,反而让两人之间,多了一份相互的欣赏与敬重。
亭内的其余众人,看着这两位风采卓然的年轻才俊,也都是暗自点头,赞叹不已。
这张编修,今日这文会,当真是没白办啊。
不仅让众人欣赏到了一首千古绝唱,更促成了一段才子之间的佳话。
文会继续进行。
有了陈平安和林墨轩的珠玉在前,其余的学子们,也都纷纷来了兴致。
或赋诗,或作画,或抚琴,或高歌。
虽然难以再现方才那般惊才绝艳的场面,但也佳作频出,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陈平安也与林墨轩相谈甚欢。
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经史子集,又从经史子集,谈到时政民生。
越谈越是投机,越聊越是相见恨晚。
陈平安发现,这位林公子,不仅才华横溢,见识广博,而且心怀天下,抱负不凡。
其许多观点,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而林墨轩,也对陈平安的博学多才,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睿智,深感钦佩。
两人都有一种预感,或许,他们会成为日后在科举之路,乃至官场之上,可以相互扶持,共同进退的知己好友。
文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才在众人的意犹未尽之中,渐渐散去。
临别之际,林墨轩特意走到陈平安面前,拱手说道:“陈兄,今日与你一席畅谈,胜读十年书。”
“不知陈兄,接下来几日,可有闲暇?在下想请陈兄过府一叙,再好好探讨一番学问,如何?”
“林兄盛情相邀,平安岂敢不从。”
陈平安也笑着应道。
“只是,会试在即,在下还需闭门苦读几日。待会试之后,定当登门拜访,与林兄一醉方休。”
“好,一言为定。”
林墨轩朗声笑道。
“在下静候佳音,预祝陈兄,金榜题名,独占鳌头。”
“也祝林兄,马到成功,前程似锦。”
两人相约已定,便各自作别。
陈平安与张明远、李士林一同,返回城西小院。
一路上,张明远和李士林,都对那位林墨轩林公子,赞不绝口。
“陈兄,那位林公子,当真是人中龙凤啊。”
张明远感叹道。
“不仅才华横溢,而且气度不凡,与陈兄你,倒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是啊,陈兄。”
李士林也说道。
“我看那林公子,对陈兄你,也是颇为欣赏。日后若能与之结交,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陈平安心中,也是如此作想。
这位林墨轩,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物。
只是,不知其父,吏部员外郎林大人,与那位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吏部侍郎徐阶,关系如何。
这京城的水,当真是深不可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