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一片从未有人烟记载的原始森林,苔藓厚积,古木参天。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泥土的气息,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路几乎被完全遮盖,发出“吱吱”的声响。
几天后,我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蹲下身,正准备汲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块平滑的石头。
石头上,几味草药安静地躺在那里——鱼腥草、紫苏、艾叶。
这搭配……我心头一震。
这不是我当年教给那些学徒的“三味基础组方”吗?
清热解毒,缓解风寒初期症状,简单有效。
谁会在这里摆放这些?
我放下水壶,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任何动静。
蹲下身,我仔细观察着石块上的草药。
排列的方式,剂量的大小,都和我当年教授的一模一样。
在草药旁边,我发现了一些用泥土刻画的稚嫩符号。
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热”。
三条长短不一的线条,代表“咳”。
一个箭头,指向那一小堆草药。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是某个孩子在这里学会了用这三味药自救,然后又将方法,用这种简单易懂的方式,教给了下一个路过的人。
传承,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着。
我从药囊里掏出一味陈皮,小心地放在那堆草药旁边。
陈皮理气健脾,能增强药效,也能减轻鱼腥草的寒凉之性。
接着,我找来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划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不需要署名,不需要感谢,只需要延续。
带着一丝暖意,我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翻过几个寒暑,大地回春。
我来到一片海拔很高的湖泊边。
湖水碧蓝如玉,倒映着天空的颜色。
湖畔,错落地搭着数十顶帐篷,炊烟袅袅升起。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流动的轮诊队春季巡诊的驻地。
我伪装成一个采药的老妇,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在外围小心地观望着。
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医,正耐心地教村民们使用一种便携式的脉诊仪——当然,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高科技,只是改良过的传统寸关尺铜环装置,方便携带,也更容易上手。
她一边演示,一边讲解着辨证的要点,什么脉浮、脉沉、脉数、脉迟……听得村民们一头雾水,又觉得很是新奇。
“这法子,是谁传下来的啊?”一个村民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女医笑着摇了摇头,“教材上写着‘源自民间集体智慧’。”
“集体智慧?”村民挠了挠头,显然不太理解。
我听到这里,默默地退出了人群,走到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水囊里倒出一些水,慢慢地喝着。
一只小狗跑过来,亲昵地蹭着我的裤脚。
我放下水囊,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感受着它柔软的毛发。
就像抚摸着整个春天。
“源自民间集体智慧”……说得真好。
当方法脱离源头,不再被个人所束缚,真理,才真正诞生。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也终于放下了。
夜幕降临,我找到一个山洞,准备在这里过夜。
从随身的药囊里,我取出最后一支断裂的银针。
这支针跟了我几十年,救人无数,如今已经无法再用了。
我本想将它投入火中,让它化为灰烬,但手指却停在了半空中。
我忽然想起了范景轩当年说过的一句话。
“你这双手,若不救人,便是暴殄天物。”
那时候,我只当他是玩笑话,现在想来,他或许早就预见到了,医道,不该系于一人之身。
它应该像种子一样,散播到更广阔的天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我收回手,小心地将断针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包裹起来,然后,走到洞口,将它放置在一个天然形成的石龛里。
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用炭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赠予明日之人。”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山洞里,和衣而眠。
第二天清晨,我离开了山洞,继续向前走去。
回头望去,只见一只雄鹰掠过崖顶,发出尖锐的鸣叫。
我不知道何时,会有人拾起这支断针,开启属于自己的旅程。
或许,那个人会用它继续救死扶伤,或许,那个人会将它熔炼成其他的器物
数日后,我抵达了一处临海的悬崖。
海风猛烈地吹着,浪涛拍打着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站在崖边,任凭海风吹乱我的白发,吹皱我的衣衫。
我在一块岩石上,发现了一行用利器刻下的字:
“你敢不敢,做一个不必被记住的好人?”
字迹很熟悉——是渠童的手笔。
我凝视着这行字,良久无语。
他还是放不下啊……
他还是希望,我能被历史记住,被后人铭记。
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已经决定,要彻底地融入这片土地,化为无名之土。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炭块,在“你敢不敢”的下方,补了一句:
“我已经不敢不做。”
然后,我走到海边,掬起一捧海水,用力地冲刷着岩石上的字迹。
任凭那些字迹,随着泡沫,一点点地消散在海水中。
风吹乱我的白发,斗笠早已遗落在了某个驿站,药箱也沉入了某条河流,我的名字,也早已消散在了每一场无人记载的救助里。
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只是这片土地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灵犀,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幻听吗?
或许吧……
我微微一笑,转身,向着远方走去。
某日清晨,我行至一片新开垦的药田……
某天清晨,我走到一片新开垦的药田。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还带着几分草药特有的辛辣。
阳光慵懒地洒在田埂上,给绿油油的秧苗镀上了一层金边。
田头立着一块粗糙的木牌,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自疗作物轮作表》。
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旁边还附有一个二维码形状的刻木符号,虽然简陋,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活脉日志》的简化版图示。
嚯,这玩意儿都上线了?
不错不错,省得他们再问我“这玩意儿咋用”了,直接扫码,简单粗暴!
几个农妇正挽起裤腿,在田里辛勤劳作。
她们一边锄地,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今年的艾草收成。
“我说翠花,你家这艾草长得真不错,绿油油的,一看就有活力!”一个皮肤黝黑的农妇放下锄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羡慕地说道。
“那是!我可都是按照‘温通九法’的配比来照料的,肥料、浇水之类的,一点都不敢马虎。”被叫做翠花的农妇得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去年我按这法子晒制的灸条,燃烧得特别稳定,用起来可舒服了。”
“‘温通九法’?听着就玄乎,是哪位高人传下来的?”另一个农妇好奇地问道。
“啥高人啊,就是疯医娘传下来的呗!”翠花撇了撇嘴,“听说她早化成风了,四处飘荡,指不定哪天就吹到咱们这儿了。”
“疯医娘?这名字……有点意思。”我嘟囔了一句,感觉自己好像被提到了。
我低着头,尽量不引起她们的注意,默默地从田边走过。
袖口不小心拂过一株新生的紫苏,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紫苏叶片毛茸茸的,触感有些粗糙,但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生命力。
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淡淡的紫色光晕,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当方法取代传说,当知识不再依赖于某个人的名号,而是融入到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之中,人才真正获得了自由。
曾经,我执着于留下自己的名字,希望被后人铭记。
但现在,我终于明白,真正的传承,不是被记住,而是被使用,是被遗忘。
被遗忘在田间地头,被遗忘在柴米油盐里,被遗忘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只有这样,医道才能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肆意生长。
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泥土的芬芳,感受着阳光的温暖,感受着这片土地的蓬勃生机。
嗯,这感觉,真不错!
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蚂蚱,跑到我面前,好奇地打量着我。
“老奶奶,你也是来看艾草的吗?”她歪着头,天真地问道。
“是啊,来看看。”我笑着点了点头,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你喜欢艾草吗?”
“喜欢!”小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妈妈说,用艾草泡脚可以驱寒呢!”
“那你知不知道,艾草还有很多其他的用处呢?”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知道。”小女孩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比如说……”我刚想给她讲讲艾草的药用价值,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又陷入了“知识垄断”的怪圈。
算了算了,还是让她自己去探索吧。
“没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我笑着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她。
“这颗糖送给你,吃了嘴巴甜甜的。”
小女孩接过糖,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奶奶”,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小家伙,还挺有礼貌的。
我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继续向前走去。
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这歌词……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
算了,不想了,反正我也化成风了,想那么多干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灵犀,要不……咱俩也生个孩子玩玩?”
我脚步一顿,差点没摔个狗啃泥。
我靠,范景轩,你个老流氓,都成历史人物了,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
“玩你个头啊!滚犊子!”
我沿着深谷向南走,苔藓覆盖着石头,古老的树木遮住了天空。
好几天都没见到人,只有脚下的路,蜿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