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那叶扁舟。
船板微微晃动,带着岁月的潮湿气息。
艄公,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地问了句:“姑娘,去哪儿?”
我没回答,只是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今晚的月亮害羞地躲在云层后面,只留下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像是我此刻的心情,有点迷茫,又有点期待。
小船咿呀咿呀地划破水面,江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
我拢了拢衣襟,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留在岸上的人和事。
毕竟,我已经决定离开了,不是吗?
接下来的三天,我感觉自己像一颗漂浮在水上的浮萍,随波逐流。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唯一能做的,就是任由小船带着我,缓缓地向前行驶。
三天后,小船终于靠岸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宁静的内陆湖岛。
岛上绿树成荫,空气清新,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岛实在太“素”了,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我走上岸,发现岛上只有两座简陋的建筑:一座挂着“应急学堂”的牌子,另一座则是“轮诊社”。
好奇心驱使着我向学堂走去。
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稚嫩的呼喊声:“快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我加快脚步,拨开人群,看到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昏倒在地上的少年手忙脚乱。
“掐人中!快掐人中!”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焦急地喊着。
另一个男孩则跪在地上,笨拙地按压着少年的胸口。
“记时间!要记清楚昏倒的时间!”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女孩,拿着一支炭笔,在一块木板上记录着。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暗称奇。
这些孩子,居然在演练“突发昏厥处置流程”?
更让我惊讶的是,指导他们的老师,竟然是一位农妇。
她穿着朴素的衣裳,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要慌!按照我们平时练习的步骤来!”农妇的声音不大,但却充满了力量。
她走到昏倒的少年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然后对着孩子们说:“施压穴位的时候,要找准位置,用力要适中。记住,不要等神仙下凡,要信自己练过的动作!”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动。
是啊,不要等神仙下凡,要信自己。
这句话,说得真好!
我忍不住走了过去,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一个艾绒包,递给农妇:“大姐,这是我随身带着的艾绒包,或许能派上用场。”
农妇接过艾绒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着我点了点头:“多谢姑娘。这艾绒包是好东西。”
她说完,便转身继续指导孩子们演练。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多问我的来历,也没有对我表示过多的感激。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在这个地方,善举本身比施善者更重要。
他们需要的,不是我的施舍,而是我的帮助。
我默默地退出了人群,离开了学堂。
离开小岛后,我沿着一条河流继续向前走。
正值春汛将至,河堤上,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汉子,正拿着一种改良版的测量杆,仔细地检测着堤坝的土质松紧。
我认得那种测量杆,那是根据《疫路图》衍生出来的《水脉自救图》上记载的。
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开始运用这种技术了。
我走上前,假装成一个路过的商旅,对着他们问道:“各位大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需不需要我帮忙?”
一个看起来像是队长的人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位兄弟。我们每季都会进行轮训,每个人都会使用这测量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一个队员大喊一声:“队长!东段渗水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他们迅速启动了预案,开始搬运沙袋,引流分洪,同时向上级汇报情况。
我站在外围,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双手本能地想要掏出针具,帮他们稳住心脉。
但最终,我还是硬生生地收住了手。
这不是我该出手的战场,而是他们自己的战场。
他们需要自己去面对,自己去解决。
晚上,我来到一座古桥下,生火取暖。
翻了翻包袱,里面只剩下一套旧衣裳,半块干粮,还有一支断了的银针。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闭目休息,忽然听到桥上传来一阵对话声。
“渠大人真准,说她会往南。”
“可他也不拦着?”
“拦什么?她要是真停下来,才是真的死了。”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凛。
渠大人?
是渠童!
没想到,连我的行踪,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苦笑一声。
原来,我已经成为了他们制度推演的一部分。
他们不再追我,而是信任我会走向我该去的地方。
这种“被允许消失”的自由,竟比任何荣耀都更沉重,也更轻盈。
第二天,我途经一座小镇。
在市集中央,我看到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箱,上面写着“匿名赠药箱”。
箱子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取药三原则:急用先取、量力归还、不得追问来源。”
我从包袱里掏出仅剩的一颗护心丹,悄悄地放进了药箱里,并在旁边附上了一张纸条:“给心痛的人。”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欲走,却被一个老药师叫住了:“姑娘,你放的是救命药,该留个名字。”
我摇了摇头:“留了名字,就变成了恩赐,不留才是常态。”
老药师愣住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常态’!多少年了,头一回听见有人把慈悲说得这么平常!”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身后传来老药师向众人讲解药性的声音,那声音,比我更像一个传承者。
走到镇口,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红漆斑驳的药箱,心中充满了感慨。
也许,我真的可以放下了。也许,这个世界,真的不需要我了。
正当我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我加快脚步,希望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突然,我看到在不远处的山腰上,有一座破败的药庐遗址。
我心中一动,连忙向药庐跑去。
这个地方,我记得……这里,曾经是我早年救治赤疫的地方……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我躲进药庐后,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究竟会遇到谁呢?
我开始有些害怕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午后暴雨,简直就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说来就来,丝毫没给人喘息的机会。
我一路狂奔,总算在雨水把我彻底浇透之前,冲进了山腰上那座破败的药庐遗址。
这里,说起来还是我的“老根据地”呢。
想当初,为了救治赤疫,我可是没日没夜地在这里熬药、诊病。
可惜啊,人去楼空,当年的“抗疫英雄纪念碑”,如今也只剩断壁残垣,徒增几分凄凉。
我找了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墙角蹲下,心想这地方总比露天淋雨强。
正当我准备闭目养神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墙角边竟然有一堆新烧过的灰烬。
好奇心驱使着我凑了过去,用树枝扒拉了几下,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还真让我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在灰烬之中,有几片尚未完全燃尽的纸片,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墨迹。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拼凑起来,几个模糊的字眼映入了我的眼帘:“……不应独尊灵犀……当归于众……”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这难道是……
我继续拼凑着,越看越心惊。这竟然是《去魅令》的原始草案!
我抚摸着纸片焦黑的边缘,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制定《去魅令》时的种种场景。
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却没想到,有些人竟然想借此机会,把我捧上神坛,搞个人崇拜那一套。
“真是防不胜防啊……”我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了无奈。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躲在了一根粗大的梁柱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是小满!
她穿着一件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默默地走到那堆灰烬旁边,蹲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灰烬,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有人想复辟祭祀,我把初稿烧了,只留定稿传世。”
她没有看我,却像对着空气说话一样,继续说道:“真正的纪念,是让错误也能被修正。”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我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她烧的不是文件,是人们对“唯一正确”的执念啊!
我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为了百姓的福祉。
但现在我才明白,任何人都可能犯错,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而真正的进步,不是永远正确,而是敢于承认错误,并努力去修正它。
雨停了,天也放晴了。
小满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从梁柱后面走了出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敬佩。
我走到废墟的屋檐下,发现石缝里竟然钻出了一株野菊花。
它的茎很细,却挺拔地向上生长着,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微微颤动着,显得格外坚强。
我蹲下身子,想要伸手去保护它,但又止住了。
它不需要我的保护,它自己就能生长,就能绽放。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我感觉袖子一松,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旧地图碎片。
那是以前我行医的时候,用来标记路线的红点图。
我本想把它撕碎,但当我看到地图背面那行陌生的笔迹时,我停住了。
“足迹的意义,不在到达,而在唤醒土地的记忆。”
我凝视着那行字,良久没有说话。
是啊,足迹的意义,不在于到达,而在于唤醒土地的记忆。
我曾经以为,我的足迹是为了救死扶伤,是为了改变世界。
但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足迹,也是为了唤醒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记忆,是为了让他们记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为了让他们不再重蹈覆辙。
我把地图碎片折成一只纸船,轻轻地放入门前的溪流中。
纸船随着溪水旋转着,缓缓地驶向未知的下游。
我转身,向着南方走去。我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不是逃离历史,而是走进了活着的历史本身。
“灵犀,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