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冻土边缘继续南下,踏上这片大地时,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踏进了谁心底未融的寒冬。
晨霜薄如蝉翼,踩上去却刺骨入骨,连空气都像流进骨头缝里的凉水。
铁钟的声音远远地还在,一声、一声,钝钝地撞进耳膜里,又渗入肺腑。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像是在提醒我:该走啦,该放啦。
第一个村子里,钟声刚响起,一户门口的老妇人就提壶出门了。
她的动作缓慢却有节律,每一滴水入壶都仿佛斟酌良久。
炭火噼啪作响,姜皮与桂枝在水里翻滚,香气混着朝雾飘进我鼻腔,暖意却没真进身体,反倒是一种说不清的惆怅顶在胸口。
更远些,有一群孩子在石凳边背诵。
不是《汤头歌诀》,不是《急救便览》,而是一句句——“风从哪道山脊刮起,病从何处侵入肌理”。
声音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一个小男孩卡壳了,旁边女孩立马接上,像是打好了配合的双人兵,一拍即合。
我走过他们,看也没看,却在喝路边冷水的时候,听到了两个采药少年的对话。
“寒邪直中,咳嗽却不发热就是……你到底懂不懂啊!”那少年声音破锣似的,在早起的林子里回响。
“我跟你说,去年我碰到的屯户就是这样——没发烧,咳嗽得跟谁吵架似的,一摸脉,嘿,虚空浮数。我就给他用苍耳子灸了一顿……”
另一人不服气地反驳:“胡扯,那是你运气好碰对了。我学的是那个游医婆婆说过的,她说那时候得分寒热表里,你这——”
我手一抖,差点呛着那口冷水。
是了,那是我。
几年前,在一个山口集市上,我曾顺口指点了几个吵吵闹闹的小崽子。
他们谁都不听,现在倒是成了“经验之源”。
没想到,我随手撒出的种子,兜了个弯又长成了树,还没人记得树是怎么长起来的。
我轻轻转头,避开了他们脸上的微光,心头涌起的竟不是落寞,而是一种……空出来的松弛。
神医什么的,把这沉甸甸的“香火”搁在肩上太久,是该卸下了。
我继续往前,山路更陡,翻过赤松岭,我远远就见一间被藤蔓吞掉一半的破药庐。
残墙上钉着一张风雨褪色的告示,再靠近些,我才看清那标题:《自救三问》。
“你查过脉象吗?你试过草药的特性吗?你问过邻人吗?”
字迹工整,却看得出是年轻手笔,末尾竟签着“互疗会”。
我眉头挑了一下,没听说过这机构,旁边还有几朵干菊花,一半碾成泥,另一半该是风吹落下来的。
我伸手摸过去,冷冷的——指尖沾了些干涩的菊瓣,好像城市废墟上还开的一小簇浪花。
正打算起身,林子里突然响起脚步,我蹿进树后——身子一贴粗树皮,那股清冽树脂香差点掩不住心跳。
我扒出一小缝,看两个背着竹篓的青年缓缓走近。
“疯医娘的像都熔啦?”其中一个轻描淡写地说,“听说北边感应塔那的钟就是她的金针神像改的,昨儿一敲,我家房梁都震掉一根。”
另一人笑着甩甩头:“说得她神乎其神,其实也不过一游医,救了几个娃娃,有啥大不了的……好了好了,赶紧走,药窖还得开个小口透透气。”
话音一落,我就有点想笑。
倒不是气,而是一种莫名的轻松。
这世上真有比“被记住”更轻松的事——就是没人把你放上神坛,自然也就没人拉你下地狱。
天黑前我到了一个荒村驿站,灶膛还有点余温。
我脱鞋时闻到焦麦皮味,炉壁裂出的炭灰纹像极了老中医手里的古图册。
我抖开布袋,把剩下的药材整理一下,忽然指尖一顿,摸到了什么硬邦邦、冰凉的。
居然是那只铜铃——多年未响,铜绿锈蚀,但那形状我闭眼都认得。
一个山村的母亲,为了感谢我救她幼子,亲手绑在我的医箱上,说是“铃响则心安”。
我当年没多想,但每次碰它,总像是手心藏着一口未完的老风。
正欲收起铃铛,窗外忽然蹄声如骤雨。
悄无声息,却直直贴着窗根掠过,几匹快马收缰勒停,骑者身着墨色斗篷,腰间摇着竹简令符,整支队伍像骨头缝里拔出的利剑。
“凡带‘灵犀’铭物者,皆收走登记。”他们声音极低,但驿站本就寂静,一语成回响。
另一个声音迟疑着问:“可……若她还在世呢?”
接下来那人沉默了几息,说:“请她自行决定,走,还是留下。”
等他们远去,我盯着手中沉沉的铜铃,许久未动。那铃声早已不响
我挖开灶膛边灰堆,把铜铃埋进去,一下一下压得极稳。
接下来几日行程倒没什么风浪,一路雪化泥流,鞋子天天湿得能拧出水。
直到路过那处集镇,才觉得像是撞进了热白水里。
镇上的广场中央立着一尊新铸的大钟,不像庙里那种金漆奢华,没有纹饰,没有碑铭,只有短短一行字——
“报时者不言功,治病者不留名。”
几个孩子围着钟跑来跑去,用小棍拿它当鼓敲,笑声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让我身体先弹了下。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风钻进袖口,感觉有点痒。
我低头掸了掸,一粒细小的什么东西滚进了手里。
是一颗菊种。当日残庐泥缝里混进布缝的?我不记得了。
它已经裂壳,芽白若玉。
我慢慢蹲下,把它埋在广场边的冻土墙根,指尖也没发抖,只是轻轻覆上去。
“就在这吧,”我咕哝了一句,语气轻得像梦话,“不是为了纪念谁。”
我起身背上行囊,刚要迈步,身后忽有人唤了一声。
“姑娘——等等——你是不是……”
我头都没回,笑着扬了扬手,步子一点没停。
我一路南下,傍晚时分终于踏进了这座河畔小城。
城门边风声呼呼地刮,夹着河水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冻得我脸颊生疼。
夕阳斜挂在天边,橙红的光像稀稀拉拉洒下的金粉,照得城墙上那张新贴的《民疗榜》格外扎眼。
我裹紧了身上破旧的斗篷,低头打算直接溜过去,可人群里的喧哗声还是像长了钩子,硬生生把我拽住了脚步。
“啧啧,榜首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改良艾灸架,得了‘火脉学徒’的资格,厉害啊!”一个大嗓门的汉子边嚼着干粮边嚷嚷,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榜单上。
那榜纸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墨迹虽有些晕开,但那小女孩的名字却写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画了个简陋的艾灸架图,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旁边一个妇人接茬,声音里满是感慨:“要是那疯医娘还在,定能教出更多这样的娃娃来。她那手艺,啧,救人跟玩儿似的!”我低头扯了扯嘴角,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救人跟玩儿似的?
嘿,我当年可是累得差点吐血,三天三夜不合眼也是常事。
可还没等我多想,旁边一个老翁拄着拐杖,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她若真在,怕是要骂咱们懒!现成的法子摆在眼前,都不肯自己动脑子想。”这话像一记闷棍,砸得周围人一愣,旋即又哄笑起来,有人附和着喊:“对对对,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嘛!”
我没吭声,只是低头从人群边上挤过去,脚下踩着湿冷的青石板,耳边议论声渐渐淡了。
唇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原来最狠的逆袭,不是被人传颂着立个神像供起来,而是让人彻底忘了还需要个救世主。
嘿,这感觉,咋说呢?
有点像卸下千斤担,爽得我差点想哼个小曲儿。
天色黑透时,我找了家破旧客栈投宿。
房间里一股子霉味,床板硬得跟石头似的,躺上去硌得我骨头都快散架。
刚准备眯会儿眼,隔壁房却传来低低诵读声,字正腔圆,带着股莫名的庄重。
我侧耳一听,哟,竟然是《去魅令》全文!
那声音时而激昂时而沉稳,像极了某个老夫子在教书,偏偏又透着几分青涩,估计是个年轻学子在背诵。
我闭着眼听着,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这世道,真变了啊,连客栈里都能听到这些玩意儿。
正迷糊间,窗外忽然“咚咚咚”轻叩了三下,声音轻得像猫爪子挠墙。
我一个激灵,立马坐起身,耳朵都快贴到窗缝上。
推开窗,外面黑漆漆一片,啥人影都没瞧见,只有冷风“呼”地灌进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可低头一看,窗台上赫然搁着一本薄册,封面空白,像是被人特意放那儿的。
我皱着眉头捡起来,手指摸到册子时还有点潮气,像是刚从谁怀里掏出来的。
翻开一看,内页全是手抄的《活脉日志》残卷,字迹虽陌生,但落笔精准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页脚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地校订者的姓名,一个个名字我都不认识,可那认真劲儿却让我心头一暖。
翻到最后一页,里面夹着一片枫叶,红得像烧起来的火,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您走之后,我们才学会写书。”
我盯着那行字,愣了许久。
鼻子有点酸,可眼睛却干涩得要命。
窗外河风呼啸,夹着远处传来的隐约水声,像在低语什么。
我没留一字,只是轻轻合上册子,搁在桌上,手指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像是在跟谁告别。
起身时,我没再回头,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去。
东方泛白时,我已经走出小城老远。
身后城楼的钟声再次敲响,沉闷而悠长,像老友在送别,震得我胸口微微发麻。
薄雾笼罩着前路,我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慢慢融进雾气里,像是从未存在过。
可脚下这片路,湿泥味儿里掺着春天的气息,隐约透着股不安分的躁动。
我低头调整了一下背上的行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步子却没停下半分。
忽然,路边一个赶路的老农瞥了我一眼,咧嘴笑着说:“姑娘,这路往前可不太平,堤上都插满了杆子,你可得——”
我摆摆手,笑着打断他:“无妨,我这人,命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