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在呼吸。
盗匪一个接一个死去,火光一片接一片亮起,炸开的肉体落入岩浆,连声响都没有便化作一缕青烟。
原来死亡最慷慨的仁慈,是允许所有离去都保持沉默的形态。
在那被无限拉长的时间罅隙里,王冬看见面前爆开的百余人碎成星子,映在他眼底,成了万花筒。
血水溅上来时,他嗅到了一股焦苦。
这是王冬第一次直面死亡。
整座山体开始震颤崩落,他看见火舌中摇晃的影子,那七抹单薄的轮廓很快就要被翻涌的岩浆吞没。
挡在他前头的黑袍被灼成灰蝶,纷纷扬扬散在火烟里。
旋生旋灭不过一瞬,天长地久亦无言。
虽世事无常,但……
他才不会做眼睁睁看着队友送命,躲在别人身后的孬种!
什么明哲保身,什么冷眼旁观,去他爹娘的!
王冬的左掌像是有了生命,电光从手心溢出,滋滋爬上小臂,以上好魂兽皮制成的护身衣猝然撕裂。
那么,赌一把吧,看看他能不能胜这天,胜这地!
藤蔓是突然疯长的。
雷光游走在银蓝色的藤蔓上,抬眸间就已缠住七人腰身,他整条手臂猛地向后一拽,盘虬的血管从指关节一路暴凸至肘窝,像蛰伏着数尾青龙。
他抬脚,朝着火光极盛处奔去!
“王冬!”“王冬?别去!!!”
一刹那,姚浩轩等人倒飞的身影与他交替,陈子锋用力伸出手想抓住那抹粉蓝残影,却只是徒劳。
因为,他忘了,他两只手都握着剑。不过很快,他手里的剑也落下了。
他拼命扯着腰上缠着的藤蔓,发出最后一声悲鸣,“靠!这草上……有,电。”
“这是……蓝银草?”凌落宸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被这么一电,也同样晕死过去。
七人被甩在后面的石台上,那七条藤蔓迅速自他们腰身撤离,倒缩回祭台与石桥的连接处。
少年屹立在光与焰的交界,脸上的血迹也融进那片赤色里。
“不——王冬————”
他的眼睛依旧那么亮,睫挑清风,月眉弯,笑春山。
蓝银色的雷光轰然炸开,生生炸断了石桥。
匪盗的去路断了,他的生路也断了。
额心的三角印子亮起,水蓝在赤红里是那么显眼,却也抵不住滚滚灼流。热浪吞没视野前,他望见自己的倒影在岩浆面上扭曲拉长。
他已经隐隐闻到烧糊的味道,和之前那股焦苦味一样。
原来这就是烤兔肉时,兔子最后的视角——这个荒谬的念头刚冒出来,整个世界就颠倒了方向。
穿过岩浆火海,是另一片天地。
这是……瀚海乾坤罩的护身技能成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下有得玩了。”
王冬还没从空间转换中回过神,就以倒立的姿态被禁锢在空中。
而他面前是一张放大的人脸。
那人墨发垂肩,眉心一点朱砂,剑眉斜飞入鬓,明明看上去和他一般年岁,却见他一顶玉冠束发。
“这筋骨……啧啧啧,不枉我等这么多年啊。”
气劲忽撤,王冬头朝下就往地面砸去,他双手撑地就是一个鹞子翻身。
待他抬眼,方见百级汉白玉阶环状攀升,玉阶千转,每阶立九百烛台,烛座托明珠为焰,暖金辉光自烛心淌出,明辉涨落时有如潮汐往复,天河倒倾。
烛有万盏,栖于这方暗室,将此间照得明了。而那光芒所向之处,百阶叠砌的尽头,是一座高大的,看不清脸的银灰色石像。他左握巨斧,右执长剑,袍绣翻卷之势永固于石中,两只凤凰自他腰封处破石而出,一只尾翎九道似裂天长戟,一只羽翼七重垂覆四野。
看这阵仗,他似乎闯入了某位神明的供奉之地……
不过把供奉之地建在岩浆下,这神还真是够邪门。
他快速在脑海里将神界的诸位神只与面前这具石像对了一遍,发现……不管是邪神还是正神,一个也对不上。
难不成是某个不知名野神?但看这殿堂的布置和规模,简直堪比一级神只。
邪门,太邪门了!
“反应够快。”那少年夸赞道。
王冬后退几步,终于看清那人的全貌,他也穿一身白,金边长衫曳地,看形制似是古时所流行。
眉如远山,目含秋水,任谁看了都会道一句俊朗少年郎,他只勾起单边唇角,似笑非笑。明明一股文人气,偏让那笑衬出几丝邪来。
“想来你是为他来的吧。”他长袖一甩,直指上方的石像。
他看他伸出的食指,摇摇头,“兄台,我也是误闯进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要怎样才能出去?”
少年闻言,忽然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冬愣愣观察着面前的人,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术,抬手悬在半空中,迟迟不敢去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去…”那少年猛地扬起头,瞧他模样,分明是恼怒至极,“你还想出去?”
他飞速摆出战斗姿势,“你什么意思?”
“啊……”少年拂去有些凌乱的发丝,站直身子。
“这是我守在这里的第一百三十年的第一百二十二天,你是第一个进来的人。”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也是唯一一个。”
他盯着王冬瞬间惨白的脸蛋,笑道:“真是有意思,集百人之血开启祭坛大阵,后又直穿凤海焱心,说是误闯?”
“前……前前辈,我是真不知道什么祭坛大阵,凤海焱心啊,我只是来这剿匪的一个学生。”
“嗤,管你是谁。”
少年变出一卷画,抛向穹顶,朝着石像徐徐展开,“小友,想知道上面供奉的是谁吗?”
“不想知道。”
“嗯?”
他汗毛一竖,连连改口,“啊想想想!前辈我太想知道了,自打进了这山洞,我就折服在这神像的宏伟光辉下,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能否劳驾您为我讲讲?”
“你还你不配知晓他的名讳。”
顿时,一万匹草泥点马从王冬心上奔腾而过。
少年转过身,画卷也随之对准了他,那画里,空无一物。
他的目光直勾勾攫住他,眉心往下一压,那点朱砂痣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偏嘴角噙着三月暖阳似的笑,仿佛蹙眉的阴翳从未存在过。
“你可曾听过,开天一战?”
还不等他回答,眼前的宣纸骤然塌陷成涡,神像脚下的烛光全数转向这里,万道金光如锁链般追着没入旋涡。
强大的吸力瞬间扯住他的四肢,将人拽入画中。
世界在颠簸中重构。
他踉跄站稳,脚下的土地正迅速变灰。
最初是混沌的洇染,天地初分不过半纸水渍,后山脊自泼墨处隆起,河床随枯笔皴出,部落如蚁群在山脉中迁徙。
“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后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天罚降世,干戈蔽日,苍生泣血,山河崔崩。”
少年的声音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画卷也就此变幻。
忽有浓墨斜劈画心,战火便从折痕处烧起来,燎出焦黄卷边。
火焰自地脉喷薄,勾勒部落的线条开始模糊,有鸟群从他头顶掠过,翅尖滴落的墨汁砸进溪流,将整条河晕成锈红。
王冬见着个模糊人影从残军中爬起,提枪跃马,蘸着伤口血在断旗上写下一个“止”字。他扬旗振臂高呼,众骑兵一应而上,枪尖扫出两三道城池,箭羽落下成了新的禾田,所经之处焦土重生草叶。
数百年纷争不过半柱香晕染,英雄的面目渐次褪成淡墨,他们的甲胄也成了新王朝的图腾。
他听画外人又道:“有神裔出,秉太古烛龙之遗脉,负玄黄正气,率众共伐无道,如你所见,他们成功了,九土归一,大陆初成,而天神的遗脉或成了大陆王室,或成一方宗派,掌大小诸国。而故事,就发生在此后的第十一年。”
“无道是什么?”王冬问。
“无道是天地失序,灾异祸乱的统称,混沌生无道,无道生邪祟,混沌与无道皆无形,但邪祟不同,通俗来讲便是邪魂师邪魂兽与诸般妖魔鬼怪。”
“按照常理,这三者皆是前者死,后者方生,不过现在不按常理来论。斗罗天历十一年,邪祟乱世,王室危殆。因这邪祟能降下天罚,被世人视为新无道。而这开天之战,便与他有关,这邪祟更是在那场战役中逆转天地秩序,以邪祟之身引混沌。”
“混沌既出,便意味着——天,地,重,构。”
眼前的墨线开始崩断,王冬所处的水墨世界渐渐趋于现实。
“彼时天地未锁道途,灵气未衰,问鼎巅峰岂止枯藤独木,小友,你今生有缘得见这开天一战,承了这方天地的造化机缘,也算此生无憾。”画外音再次响起。
风过时,整幅画卷发出裂帛之声,那些被视作艺术留白的雾霭裹挟着真实的土腥气,将画轴边界吞噬殆尽。
一声长唳自王冬脑后传来,尾音打着旋儿往上飘,鹤鸣于九霄,声闻于野。
他猛地抬起头,眼眸似被石子惊扰的水面,眸光波动着,边缘泛着细密的颤。
“便让你看看,开天,开的究竟是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