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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24章 烟雨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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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楼门,就闻见苏燕卿惯用的檀香,混着点淡淡的松烟墨香,从二楼的窗缝里漫出来,像一匹无形的锦缎,轻轻裹住了阿禾的周身。这香气是苏燕卿特意调制的,用的是城南古寺的老檀,混着些晒干的兰草花,燃起来时烟是青灰色的,不呛人,反倒让人心里发静。阿禾拾级而上,木楼梯被岁月磨得发亮,每踩一步都“咯吱”作响,像位苍老的故人在低声问询:“此行见了些什么?听了些什么?”

推开苏燕卿房门时,果然见她正坐在妆台前。银簪斜斜插在鬓边,簪头的珍珠被烛火照得半明半暗,像藏着颗小星星。她手里的银针刚从绢布上抬起,针尖挑着一缕银线,线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仿佛是从月亮上牵下来的丝。那铜灯里的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映得妆台上的物件都笼着层暖黄——螺钿盒半开着,露出里面支支银钗;青花小碟里盛着些零碎的珠花,是绣活要用的;还有那盏刚添过灯油的灯盏,油面平静得像面小镜子。一切都和阿禾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这半日的时光只是打了个盹,专等着她回来,把山间的故事一针一线缝进去。

“回来啦?”苏燕卿抬眼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跳动的灯花,“看你这神色,眼底的光都亮了些,定是得了些念想。”

阿禾点头,刚要开口细说静心庵的青石板、菜园里的青菜、了尘师父鬓边的白发,指尖却先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上的雕花。那些缠缠绕绕的藤蔓花纹被几代人的指尖磨得温润,凸起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藏着说不尽的光阴。指尖划过一片卷曲的叶纹时,忽然就想起了尘师父说的“扎根”二字——原来这楼里的木刻也像株老藤,把几十年的风雨都缠在了纹路里,和苏燕卿绣帕子里藏着的韧,竟是一般模样。

正怔忡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镜台上的异样。一方蓝布册子静静卧在那里,封面是用浆过的粗布做的,摸上去挺括,上面落着层薄薄的灰,显然是有些时日没被翻动过了。可偏在烛火的映照下,那灰下面透出的蓝像被雨水浸过的天空,沉静得让人心里一动。阿禾走近了才看清,封面上用蝇头小楷写着“烟雨旧事”,字迹娟秀得像沾了露水的兰草,笔画间带着点颤,像是写字的人手在抖,却又偏要一笔一划写得周正,仿佛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顺着笔尖渗进了布纹里,等哪个懂故事的人来轻轻叩响。

“这是……”阿禾指尖悬在半空,没敢轻易触碰,怕惊扰了这沉寂的时光。

苏燕卿放下银针,目光落在册子上,像落了片温柔的云:“楼里的姑娘们,总爱把心事藏在些稀奇地方。有藏在胭脂盒底的,有缝在棉袄夹层的,这册子,就是她们的树洞呢。”她说着,伸手将册子拿过来,指尖拂过封面的灰尘,露出下面更深些的蓝,像染布坊里刚捞出来的靛蓝,带着股草木的清苦。

她轻轻翻开第一页,纸页是用桑皮纸做的,已经发脆,边缘卷着些毛边,像被虫啃过似的。上面没写字,只画着个简单的绣样,是株兰草,叶片细长,花茎微微弯着,像不胜凉风的模样,旁边用炭笔写着行小字:“兰芝,天启八年,赠沈郎”。字迹有些歪斜,横画总爱往下坠,像是初学写字的人写的,可墨痕却深得发黑,显然是下笔时用了力气,把纸都戳得微微发皱。

“兰芝是个哑女。”苏燕卿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沉寂的往事,她用指尖轻轻按着纸页,怕风把这脆纸吹破,“来烟雨楼时才十六,梳着双丫髻,髻上用红绳系着,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裙角还打了个补丁,用的线是绿的,看着像从田埂上摘的草。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绣绷子,绷子上就是这样一株兰草,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

阿禾凑过去细看那绣样,兰草的叶片用的是深浅不一的绿线,深的像老叶,浅的像新芽,根部还绣了几颗小小的石子,用的是灰褐色的线,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倒像是真的兰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带着股倔强的劲儿。她想象着那个叫兰芝的姑娘,该是怎样一副模样?许是眉眼清清秀秀的,眼尾有点下垂,看着总像在笑,只是嘴唇总是抿着,像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只能把所有心事都绣进兰草里。

“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爹娘是城郊种地的农户,嫌她是个累赘,在她十五岁那年,用半袋小米把她卖给了人贩子。”苏燕卿翻到下一页,上面没有字,只有片用胭脂染过的花瓣,早已褪成了浅粉,像干涸的泪痕,边缘还卷着,能看出当年是朵重瓣的桃花,“人贩子带着她辗转了半年,从北地到江南,一路走一路卖,她怀里的绣绷子从不离手,饿了就啃口干硬的麦饼,困了就抱着绣绷子睡在草堆里,倒把那兰草护得好好的,针脚没乱一根。”

卖到烟雨楼那天,是天启七年的深秋,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老鸨王妈妈正坐在账房里拨算盘,听见人贩子说这姑娘是个哑女,当即就把脸沉了下来,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楼里的姑娘要么能唱《醉花阴》,要么能陪客人说笑话,一个哑女,难不成让客人对着她看绣活?我这儿又不是绣坊!”

人贩子急了,把兰芝往前推了推,说:“她会绣啊!您看这兰草绣得多好,留着给姑娘们做鞋面、绣帕子,总有用处!”兰芝吓得往后缩了缩,却还是把怀里的绣绷子往前递了递,眼里的光像两星小火,怯生生的,却又带着点盼头。

最后还是账房先生张老九说了句:“王妈妈,留着吧。眼下行里正缺个绣娘,姑娘们的帕子总去外面订,贵得很。这丫头看着老实,定不会惹事。”他还摸了摸胡子,笑着说,“再说了,兰草寓意好,‘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说不定能给楼里带来些清气呢。”兰芝这才算是在烟雨楼落了脚。

兰芝住的房间在烟雨楼最偏僻的角落,是间堆放杂物的小阁楼,楼梯陡得像梯子,上去时得扶着墙,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来。阁楼的窗户对着后巷的墙,终年不见多少阳光,只有正午时分,能有一线光从墙缝里漏进来,落在地上像根金线。她倒也不嫌,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搬个小板凳坐在窗下,就着从墙缝里漏进来的微光绣活。

别的姑娘在楼下练唱,“咿咿呀呀”的调子顺着楼梯缝飘上来,像水似的漫进阁楼,她就在这歌声里穿针引线;别的姑娘陪客人喝酒,笑闹声震得楼板都发颤,她依旧坐在窗下,把兰草的叶片绣得笔直;就连夜里,楼里的红灯笼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她阁楼的小窗里,也总亮着盏豆大的油灯,照着她手里的绣绷,像黑夜里的一点萤火。

楼里的姑娘们起初都欺负她。唱曲最好的眉妩姑娘,总爱把穿过的脏衣裳扔给她洗,说“哑丫头,这衣裳上的胭脂渍要是洗不掉,就别想吃饭”;负责管首饰的春桃,总说丢了珠花,硬要去兰芝的阁楼翻,翻不出东西就故意踩脏她的绣线,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团滚得满地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有回眉妩丢了支银簪,是支嵌着玛瑙的,据说是位富商送的,值不少钱。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指着兰芝的阁楼喊:“定是那哑丫头偷了!除了她,谁还敢进我房间!”几个姑娘跟着起哄,拉着兰芝就要搜身。兰芝急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啊啊”地叫,手死死护着怀里的绣绷子,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苏燕卿来了。她刚从外面听戏回来,穿着件月白衫子,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云片糕。“吵什么?”她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沉静的威严,姑娘们顿时就消了声。苏燕卿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兰芝,又看了看撒泼的眉妩,慢悠悠地说:“我早上瞧见你的银簪,落在妆台的镜匣后面了,被脂粉盒子挡着,许是你没看见。”

眉妩愣了愣,赶紧跑回房间,果然在镜匣后面找到了银簪,回来时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嘴硬:“我……我就是考考她!看她老实不老实!”苏燕卿没跟她计较,只是把兰芝拉到一边,从袖袋里掏出块桂花糖,塞在她手里,轻声说:“别怕,以后谁欺负你,就来找我。”兰芝看着她,眼泪“啪嗒”掉在桂花糖上,把糖纸都浸湿了,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从那以后,兰芝见了谁都躲,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唯独见了我,会露出点笑模样。”苏燕卿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片褪色的花瓣上,像是在抚摸当年的时光,“她对绣活更上心了,绣的兰草越来越像样,叶片上的脉络用金线勾着,细得像头发丝,花蕊里嵌着细小的珍珠,是她把碎珠一颗一颗攒起来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静。”

有回王妈妈拿她绣的兰草帕子给客人看,客人是个穿青衫的读书人,戴着副方眼镜,看了半天,说:“这帕子有风骨,叶片虽柔,却透着股不折的劲儿,不像寻常脂粉气。”当即就出了双倍的价钱,还说要常年订,给家里的女眷用。王妈妈这才对兰芝另眼相看,不再让她干杂活,只让她专心绣活,每月还多给她几百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