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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23章 了尘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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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好像比上山时短了许多,或许是心里装了事,连驴蹄子踏在青石板上的节奏都显得急促些。老陈的驴车还在山脚下的老槐树下等着,车辕上拴着的布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白白的热气,像刚蒸好的馒头在吐着暖雾。阿禾刚走到车边,老陈就从车辕上直起身,黝黑的脸上难得带了点局促,挠了挠后脑勺说:“刚才在山下的铺子买的,想着你许是没吃早饭。”

那布包是粗麻布做的,边角磨出了毛边,上面还沾着点面粉,阿禾解开系着的麻绳,一股混着玉米香和青菜鲜的热气扑面而来,烫得她鼻尖微微发痒。里面是四个菜团子,用玉米面捏的,黄澄澄的像晒透了的月亮,捏得不算规整,边缘还有指腹按出的圆印,显然是手巧的妇人揉的。菜团子底下垫着张油纸,防着热气把布包洇湿,油纸边缘印着个小小的“李”字,想来是山下那家李记杂货铺的手笔。

阿禾拿起一个,入手温乎乎的,指尖能摸到玉米面的颗粒感,像握着块晒暖的黄玉。她咬了一小口,玉米的清甜先在舌尖炸开,混着点微微的粗粝感,像是把阳光嚼在了嘴里,紧接着是青菜的鲜,带着点井水的凉润,里面还掺着点细碎的姜末,辣得喉咙里暖暖的。她小口小口地嚼着,看老陈把驴车打理得妥妥帖帖——他给驴的食槽里添了把新割的青草,草叶上还挂着露水,又用布擦了擦车辕上的泥,连车轮缝里的小石子都抠了出来。

“这李记的菜团子,是镇上王婶做的,”老陈见她吃得香,话也多了些,手里的布巾在车把手上打着圈,“王婶的男人原是跑船的,五年前翻了船,她一个人拉扯着俩娃,就在杂货铺门口支了个摊子,专做些粗粮吃食,给上山的香客填肚子。”他顿了顿,往山上瞥了一眼,“听说王婶常往静心庵送菜团子,说是了尘师父总给她的娃送旧衣裳。”

阿禾的心轻轻一动,手里的菜团子好像更暖了些。她掀起车帘坐进车厢,车垫是厚厚的棉絮,上面铺着块蓝布,布上绣着简单的回纹,针脚算不上细,却密得很,想来是老陈的婆娘缝的。她把剩下的菜团子放在身边的小几上,那小几是块旧木板改的,边缘被磨得圆圆的,上面还留着个浅浅的凹痕,像常年放茶壶压出来的。

车窗外,静心庵的屋顶在绿树间若隐若现,青灰色的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艘泊在绿浪里的船,船帆被风鼓得满满的,却又稳稳地停在那里。山脚下的槐树林更密了,树干交错着,像搭起了个绿色的凉棚,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筛下斑斑点点的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谁用金线绣在地上的花,随着风轻轻晃,又像一群刚破茧的蝴蝶,在地上慢慢飞。

老陈抖了抖缰绳,驴“嗯啊”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迈开了蹄子。驴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嗒”的声,节奏匀匀实实的,像谁在敲着面小鼓,敲得人心头也跟着安定下来。阿禾靠在车壁上,看着路边的草木一点点往后退——刚冒头的竹笋裹着褐色的笋衣,像个怯生生的娃娃;攀在石头上的野蔷薇开了零星几朵,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被阳光照得透亮;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草,顶着黄色的小花,密密麻麻地挤在石板缝里,像谁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她忽然觉得眼上的白翳又薄了些,能看清野蔷薇花瓣上的纹路了,那些细细的纹路像绣帕上的暗纹,一圈圈绕着,把香气都缠在了里面。也能看清驴尾巴上的毛,是灰褐色的,梢头有点白,甩起来时像把小扫帚,扫过车辕上的尘土,扬起细小的灰粒,在阳光下打着旋。

“红的像清沅帕子上的桃花,”阿禾轻声对着窗外说,指尖无意识地摸着袖袋里的帕子,那帕子被她揣得暖暖的,“紫的像烟雨楼的灯笼,黄的像老陈菜团子里的玉米面。”那些花确实像,红的热烈,紫的温润,黄的质朴,都在风里轻轻摇,叶片互相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声,像一群穿着花衣的小尼,在低声唱着早课的经文,又像在哼着谁教的小调,调子软软的,带着点山里的清润。

她想起了尘师父坐在石凳上的样子,背有点驼,手里的青菜被择得干干净净,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细盐。想起她说“人啊,就像这菜,有口清水,能扎根,就够了”,说这话时,她的指尖正捏着片青菜叶,叶片上的绒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像层细纱。当时没觉得这话有多深,此刻听着驴蹄子的“嗒嗒”声,倒像是品出了点味道——菜扎根在土里,人扎根在心里,土有肥有瘦,心有苦有甜,可只要肯往下扎,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力气。

阿禾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绣的帕子,展开来,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上面,桃花的瓣尖泛着淡淡的红,像刚被晨露润过。花心的“秦”字藏在金线里,不细看几乎瞧不见,可摸着硌手,像块埋在土里的玉。她忽然想起清沅的帕子,苏燕卿说那上面的桃花绣得极妙,针脚里都带着墨香,想来也是这样,把所有的念想都藏在最深处,表面上看是朵寻常的花,只有懂的人,才能摸出里面的硬气。

还有玉露的船帆帕子,针脚又密又实,据说能经得住江水泡,跑船的汉子们摸着那帕子,就像摸着家里的门板,踏实。苏燕卿绣的兰草帕子也一样,叶片细长,却绣得有风骨,像她本人,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股韧劲儿。阿禾低头看着自己的帕子,针脚算不上匀,桃花的花瓣也有点歪,可她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就像自己,不算聪明,也不算美貌,可只要手里的针扎下去,总能绣出点什么,哪怕不完美,也是自己的心意。

“或许这世上的故事,本就没有什么圆满不圆满。”阿禾把帕子重新叠好,放回袖袋里,指尖还留着金线的凉意,“针脚里藏着泪,却也藏着劲。”就像清沅,十年的苦像根粗线,十年的念像根细线,两股线缠在一起,绣出了朵不谢的桃花;像玉露,河北的芦苇和江南的运河缠在一起,绣出了艘能挡风浪的船;像苏燕卿,烟雨楼的风月和指尖的银针缠在一起,绣出了段段冷暖自知的岁月。

她们都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有的落在肥田,有的落在石缝,有的被风雨吹到了陌生的地方,可只要心里还憋着口气,那口气就像根针,能把破碎的日子一点点缝起来,缝成件能遮风挡雨的衣裳,哪怕针脚歪歪扭扭,也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穿在身上,踏实。

驴车慢慢走出了槐树林,眼前的路渐渐开阔起来,能看见远处的河水了,像条碧绿色的带子,绕着镇子缓缓流,河面上的商船往来着,白帆点点,像谁把玉露绣的帕子撒在了水里。岸边的码头热闹起来,挑着担子的脚夫喊着号子,卖茶水的婆子招呼着客人,还有些孩子在沙滩上追跑,笑声像银铃似的,顺着风飘过来,落在驴车上,像给车垫绣了层暖意。

老陈又抖了抖缰绳,驴蹄子踏在土路的声音变得沉闷些,“噗嗒、噗嗒”的,像踩在厚厚的棉絮上。阿禾回头望了望,静心庵已经看不见了,被重重叠叠的山和树藏了起来,只听见远处的风穿过山谷,带着点槐花香,还有隐约的钟声,“咚——咚——”的,像敲在人心上,敲得心里软软的,又暖暖的。

山谷里的槐树叶应该还在“哗哗”地响,像谁在唱《桃花扇》的调子,唱到“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时,风停了,树叶也静了,只有阳光,暖暖地照在每片叶子上,照在静心庵的青灰瓦上,照在石凳上的青菜上,照在阿禾刚绣的帕子上,像给所有的故事,都镀上了层金边。那金边不耀眼,却很实在,像日子里藏着的甜,要慢慢品,才能尝出来。

驴车“吱呀”拐过个弯,烟雨楼的红灯笼远远地亮了起来,在风里轻轻晃,像朵永不凋谢的花。阿禾把掀开的车帘又掖了掖,指尖还留着菜团子的余温,心里却反复映照着静心庵的那抹灰——了尘师父捧着帕子的手,菜园里泛着光的青菜叶,还有石凳上那个装着碎银的布袋,想来此刻已被换作新的菜种,要在山间的土里扎下根去。

老陈的驴蹄子踏过镇口的青石板,惊起几只在墙角啄食的麻雀,阿禾望着烟雨楼的飞檐越来越近,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倒像是在应和着山间槐树叶的轻吟。她摸了摸袖袋里那方桃花帕子,金线被体温焐得温热,恍惚间竟觉得那针脚里也藏着风声,和静心庵的、和运河上的、和烟雨楼窗棂间的,缠缠绕绕织成了片网,把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故事都兜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