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水,倏忽已至七月底。长安城的暑气渐消,晨起时偶有凉风拂面,带着初秋的清爽。
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依旧葱郁,只是叶尖已悄然染上微黄,偶有落叶翩跹而下,似蝶舞秋风,暗递夏尽秋来之讯。
安仁坊的小院内,石榴树上果实初结,青涩的果子掩在绿叶间,煞是可爱。
杜安拿着扫帚站在院门前,望着远处渐沉的夕阳,算着日子轻声道:\"再过十日,便是八月初八了...\"
这月余来,长安城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既有初秋的清爽,又笼罩着淡淡的哀思。
七月初六,一代名相、梁国公房玄龄薨逝,朝野震动。这位辅佐太宗皇帝开创贞观之治的贤相,临终前仍不忘上表劝谏,其忠心可昭日月。
长安百姓自发在门前悬挂白幡,朱雀大街上时常可见官员百姓扶老携幼前往梁国公府吊唁的身影。
\"听说梁国公临终前上《谏伐高丽表》,劝谏太宗停止远征高句丽。\"杜安一边清扫落叶,一边对刚出诊回来的陆昭阳说道。
陆昭阳轻叹一声,将药箱放在石桌上:\"梁国公一生为国为民,当真是鞠躬尽瘁。前日我路过梁国公府,见门前排着长队,都是自发来吊唁的百姓。\"
杜安点头:\"是啊,老奴记得梁国公当年在秦王府时就以勤勉着称,常常秉烛达旦处理公务。太宗皇帝曾赞他'闻人有善,若己有之'。\"
正说话间,院门被轻轻叩响。许延年身着素色官服站在门外,眉宇间带着倦色。
\"今日去梁国公府吊唁了?\"陆昭阳迎上前,见他衣袖上还沾着些许香灰。
许延年点点头,声音低沉:\"陛下亲自前往致祭,满朝文武都到了。梁国公长子房遗直跪在灵前,说父亲临终前还在修改《贞观政要》的文稿。\"
他接过陆昭阳递来的茶,指尖微凉,\"父亲说,朝中少了梁国公,就像大厦折了一根顶梁柱。\"
陆昭阳轻轻握住他的手:\"梁国公享年七十有一,也算是寿终正寝。只是...\"
\"只是朝廷失一栋梁,百姓失一贤相。\"许延年接过她的话,目光望向院中那株石榴树,\"说来也巧,梁国公生前最爱石榴,常说其'外朴内秀,籽粒晶莹,恰似为官之道'。\"
杜安端来新煮的茶,闻言感叹:\"梁国公府上的石榴树还是太宗皇帝亲手所植呢。老奴记得有一年梁国公生病,太宗亲自去探望,还带了一篮宫里的石榴。\"
这月余来,大理寺案件频发,许延年常忙至深夜;而陆昭阳亦不得闲,除却医馆问诊,还奉诏入宫为圣上与嫔妃们诊脉调理。
纵是如此,许延年仍日日来寻她,或清晨或深夜,总要见上一面才安心。
大理寺衙门的庭院里,许延年正伏案疾书。
案头堆着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墨迹未干的公文一张接一张地被晾在一旁。
周寺正捧着新到的案卷进来时,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禁笑道:\"许兄,婚期将至,怎的还这般拼命?梁国公若在,定要劝你'张弛有度'了。\"
许延年头也不抬,笔下不停:\"秋审在即,这些案子拖不得。梁国公生前最重刑狱公正,我辈岂敢懈怠?\"
他蘸了蘸墨,忽然抬头问道,\"城南那起纠纷的证人可都传到了?\"
\"都安排妥当了。\"周寺正将案卷放下,打趣道,\"太傅大人前日还问我,大理寺是不是要把他儿子累死才肯放人成亲。说梁国公刚走,你们许家可不能再出什么事。\"
许延年笔尖一顿,嘴角微扬:\"父亲惯会说笑。\"他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不过梁国公的丧仪确实让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礼部那边连轴转,连李尚书都瘦了一圈。\"
周寺正压低声音:\"我听许义说,太傅府上这几日张灯结彩,连府里匾额都换成了新的。太傅大人说,梁国公生前最喜见人团圆喜庆,你们的婚事办得热闹些,也算是对梁国公的一种告慰。\"
窗外一阵风过,带来初秋的凉意。许延年望向安仁坊的方向,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昭阳这几日去给房夫人诊脉,回来说夫人虽然悲痛,但精神尚好,还问起我们的婚事。\"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简陋的草棚下,陆昭阳正在为一位老妇人诊脉。
她素白的衣袖挽起半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周围排队的百姓安静地等待着,偶有孩童的嬉闹声也被大人及时制止。
\"婆婆,这是安神的药丸,每晚服一粒。\"陆昭阳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声音轻柔似春风拂柳。
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接过:\"陆神医,老身没几个钱...听说梁国公走了,这几日连米价都涨了...\"
陆昭阳轻轻按住她要掏钱的手:\"不妨事。梁国公生前最关心百姓疾苦,若知道我们因他的去世而为难您这样的老人家,定会不安的。\"
她从药囊中又取出一个小包,\"这是些陈皮,泡水喝可以开胃。\"
夕阳西斜时,陆昭阳收拾药囊准备离开。几个孩童捧着野花跑来,怯生生地递给她:\"陆先生,给您的...我们在梁国公府外摘的,听大人们说梁国公最喜欢小孩子...\"
陆昭阳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清澈的眼睛:\"梁国公确实最爱孩童。\"
她接过那束沾着露水的野花,轻嗅其香,\"他生前还专门奏请陛下设立了育婴堂。\"她从药囊中取出几颗蜜饯分给孩子们,\"要记住梁国公的恩德啊。\"
回安仁坊的路上,西市的喧嚣渐渐远去。路过梁国公府时,陆昭阳驻足片刻。
府前白幡低垂,却仍有百姓络绎不绝地前来祭拜。一位白发老者正对年轻后生讲述:\"...当年突厥兵临城下,是梁公力劝陛下不可迁都,这才有了后来的渭水之盟...\"
陆昭阳走过朱雀大街时,正遇见从大理寺出来的许延年。
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一笑,许延年快步走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药囊。
\"今日义诊如何?\"他低头嗅了嗅那束野花,是淡淡的雏菊香气。
陆昭阳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还好,多是些暑热未消的小症候。\"她抬眸看他,见他眼下青影更重,\"你又熬夜审案了?\"
许延年摇头笑道:\"无妨。今日结了一桩旧案,总算对得起梁国公的教诲。\"说着牵起她的手,\"近日宫中可有召见?\"
陆昭阳摇头:\"前日为陛下诊过脉,这两日应当无事了….\"
二人并肩走在长安城的街巷中,道旁的槐树开始结籽,偶尔落下几颗。远处传来坊丁的吆喝:\"宵禁将至——各坊闭门——\"
安仁坊的小院前,杜安早已候在门口。
见二人一同回来,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许大人来了,晚膳刚备好。老奴特意炖了百合莲子羹,最是安神。\"
膳厅内,四样时令小菜冒着热气。许延年为陆昭阳盛了碗莼菜羹,忽然道:\"定了八月初六开始休沐,我能空出半月来。李寺卿说,梁国公生前最重人伦,特意嘱咐我婚期临近不必日日到衙。\"
陆昭阳夹了片嫩藕放在他碗中:\"李大人舍得放你?梁国公这一走,大理寺怕是更忙了。\"
\"他说成了家,性子或许能温和些。\"许延年摇头笑道,\"还拿梁国公举例,说房夫人最会调理人。\"
陆昭阳抿唇一笑:\"那恐怕要让李大人失望了。我可不是房夫人那样的贤内助。\"
\"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许延年凝视着她的眼睛,\"梁国公曾对父亲说,夫妇之道,贵在相知。就像他与房夫人,一个在朝为相,一个持家有道,各得其所。\"
用过晚膳,二人在后院凉亭小坐。初秋的夜风带着几分凉意,许延年解下外袍披在陆昭阳肩上。
\"昭阳,\"他正色道,\"这些日子太忙,都没能好好陪你。梁国公的事又...\"
陆昭阳拢了拢肩上的衣袍,上面还带着许延年身上的沉水香:\"大理寺的案子要紧。再说...\"她望向亭外渐圆的月亮,\"梁国公与夫人相守四十余载,从未因公务繁忙而疏于关爱。你我能学得他们一二分,便是福气了。\"
许延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月光洒在院中的茉莉花丛上。他伸手,将陆昭阳揽入怀中。
\"十日后...\"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梁国公若在,定会为我们主婚。\"
陆昭阳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夜色渐深,坊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许延年依依不舍地起身:\"我该回去了。父亲说今晚要与我商量婚宴上的事。\"
陆昭阳送他到院门前,许延年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明日我来接你出去逛逛。\"
\"记得多穿件衣裳,秋凉了。\"陆昭阳替他理了理衣襟,\"替我向太傅大人问安。\"
望着许延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陆昭阳回到房中,取出针囊开始整理。
再过十日,她就要成为许延年的妻子,开启新的生活。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微热,又带着些许忐忑。
她想起日间那位老妇人的话,想起梁国公的种种事迹,忽然觉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几分。
崇仁坊太傅府的书房里,许景松正在灯下检视礼单。
见儿子回来,笑着招手:\"延年,来看看还缺什么。房夫人今日遣人来说,要送些梁国公珍藏的字画给你们做贺礼。\"
许延年凑近一看,厚厚的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父亲,这也太多了...梁国公一生清廉,我们怎好...\"
\"正因如此才更要郑重。\"许景松捋着胡须,\"梁国公临终前还惦记着你的婚事,陆姑娘救过那么多人,到时来贺喜的宾客定然不少,可不能失了体面。\"
许延年无奈一笑,目光落在\"医仙谷\"三个字上:\"昭阳说陆钰师兄前日来信,说谷中众人初二便能到长安。\"
\"都安排妥当了。\"许景松笑道,忽然声音低沉下来,\"你母亲若在...\"
话到一半忽然停住,转而拍了拍儿子的肩,\"梁国公今日入殓,陛下亲赐谥号'文昭',这是文臣的最高荣誉了。\"
\"父亲也早些歇息。\"许延年看着父亲斑白的鬓角,\"明日还要早朝。\"
夜渐深,长安城渐渐安静下来。陆昭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虫鸣,思绪飘远。
她想起白日里孩子们纯真的眼神,想起老妇人颤抖的双手,想起梁国公府的素幡白幔...再过十日,她就要成为许延年的妻子,成为这座城里新的故事。
她翻了个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枕畔。那里空荡荡的,但很快,就会有人与她共枕而眠,共度这漫长岁月。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陆昭阳闭上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沉沉睡去。
秋风掠过屋檐,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仿佛在轻声诉说:佳期将至,良缘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