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校舍转了许久,直到弘洋靠在路易莎怀里打哈欠,才散了场。
路易莎带着孩子回紫禁城,乔治则与顾廷仪等人再次回到内阁衙署议事厅。
顾廷仪将茶盏往乔治面前推了推,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开口。
“公使既瞧了那学府,便该知我大清待人的情分,但办正事,还得论对等。
商船往来缺不了补给,我方已许英商在大清通商口岸按市价补给,那英吉利也得给我国商船同样便利,贵国开放的补给点,大清商船要用,也得是本国民待遇,这道理不难懂吧?”
乔治端起茶盏抿了口,笑意里多了几分恳切。
“顾大人这话在理!通商本就讲究对等互利,待清英两国达成协议,我定会就传信给伦敦,确保贵国商船到港即享便利。”
话落,乔治伸手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折好的关税清单,推到顾廷仪面前。
“关于关税,我方仔细琢磨了陛下昨日的意思。书籍、粮食零关税,英方完全认同。
器械类降三成,我们也无异议,只是有个小请求——如今英国内地天花疫情仍未好转,虽说从贵国购入的痘苗暂缓了局势,但每日百余剂的供应量,对蔓延的疫情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更棘手的是,从大清到英吉利航程漫长,海上颠簸、温度变化难控,痘苗运回去十不存三,真正能用到百姓身上的,更是少得可怜。”
乔治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案上。
“能否将痘苗日供应量提升至千剂?另外,若贵国方便,能否派医师随船指导痘苗保存之法?
我方愿承担医师全部差旅费用,还会额外支付技术咨询费,只要能让更多痘苗顺利抵达英吉利,缓解疫情,英方愿意多做让步。”
顾廷仪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目光与身旁的苏琦短暂交汇后,缓缓开口。
“公使为国民安危奔走的心意,我们岂会不懂。
只是千剂实在难允,不瞒公使说,我方川陕一带上月刚爆发小规模痘情,虽已控制住,却也耗了不少储备,如今痘苗需优先留着防备本土反复,最多只能将日供提至五百剂。
至于随船医师,倒不是我方不愿通融,实在是痘苗远途保存的难题,我方至今也未有稳妥妙法。
即便派医师同去,怕也难改损耗的局面,反倒误了公使的事,这实在是无能为力,还望体谅。”
乔治指尖蹭了蹭案沿,轻叹了声:“我懂贵国难处,五百剂已是厚情。
只是想到海上损耗七八成,运回去能救命的才百十来剂……”
乔治按了按眉心,“罢了,先按五百剂来。”
顾廷仪见他神色怅然,抬手虚按了下。
“公使也别太急,这痘苗保存的事,我方医药公司还在琢磨新法,若有进展,定先告知贵方。
五百剂虽不算多,但我方会拣最新鲜的交付,再附份海上避损的细致法子,多少能添几分稳妥。”
话锋稍转,顾廷仪语气沉了沉:“说起来,还有桩事想劳烦公使。
我国在贵国求学的学子,先前有几人递回消息,说在学府里常遇不公,实验室不让进,典籍借阅也受限制。
这些学子是抱着求学心去的,若总受这般委屈,既寒了他们的志,怕也伤了两国学问往来的情分。
还望公使能多费心关照,让他们能同贵国学子一般,自在求学才好。”
乔治闻言,眉头微蹙,随即直起身道。
“竟有这事?顾大人放心,我回去便即刻传信给国内学府,严令他们不得刁难清国留学生。
学问本无国界,实验室、典籍这些,该开放的绝不能设限。
这事是我方疏漏了,断不会再让学子们受委屈。”
顾廷仪接话道:“贵国来大清的十余名学子,在通商口岸书院研习中华传统文化,从儒家经典到诗词书法、传统医理,皆是主攻方向。
我方向来叮嘱学府待其与本国士子同等,开放藏书楼供借阅珍本,宿儒逐字讲解经义,连宣纸徽墨都按最优标准供给。
端午中秋等节日,还邀他们共包粽子、制月饼,沉浸式感受风土。
学问往来讲究对等,贵国善待我国赴英学子,我国自然也厚待贵国来清学子。”
乔治闻言,抬手轻叩案面:“顾大人所言极是,此事我回去便加急传信国内,确保尽快落地。”
话锋微转,乔治身子稍前倾,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不过有件事,还想冒昧一提——贵国的水泥修筑官道既快又坚固,天花痘苗解了多地疫情,酒精消毒也甚为实用,这些技艺实在精妙,我国学子若能在研习贵国传统文化之余,旁修这些技艺,既能增广见闻,也能为两国技艺交流添份力,还望贵国能通融许可。”
顾廷仪笑容淡了几分,指尖轻轻按住案沿,语气恳切却坚定。
“公使体谅则个,水泥、痘苗、酒精等技艺,皆是我大清关乎国计民生的不传之秘,没有皇上旨意谁也不敢松口。
并非有意驳公使面子,实在是规矩森严,还望海涵。”
乔治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
“若肯通融,英吉利愿以最先进的造船技艺相换,从龙骨设计到火炮装配,所有图纸与工艺细节,皆可双手奉上,这般诚意,难道还不够吗?”
顾廷仪缓缓摇头,指尖在案上轻轻划过。
“公使的诚意,自会如实禀明圣上。但这些技艺牵扯甚广,关乎我大清根基,纵是百炮战船技艺,我也不敢擅自应允。”
乔治望着顾廷仪不容置喙的神情,知道再争也无用,只能无奈叹口气,往后靠回椅上。
“既如此,那便不叨扰了,只盼往后有机会,能得中华皇帝开恩。”
见几番商议已近尾声,顾廷仪对身旁书吏吩咐。
“将今日议定各款整理成稿,题作《清英友好合作条约》,仔细核对字句,莫出半分差错。”
书吏应诺退下,不多时便捧来誊抄整齐的文稿。
顾廷仪接过文稿逐页审视,随后提笔在末尾添道。
“英吉利王国承认大清对柬埔寨之宗主国地位,承诺不干涉柬埔寨内政事务。”
乔治瞥到那行字,指尖在案沿轻顿,清国先前在关税、通商等事上的让步,想来都是为了这句核心诉求。
他沉吟片刻,拿起笔在条款旁补写。
“大清承诺不干涉缅甸、暹罗内政,尊重英吉利与缅甸、暹罗现行交往秩序。”
顾廷仪看罢,与身旁苏琦对视颔首。
乔治这才在条约末尾签下姓名与日期,笔尖落纸时,议事厅里只余纸张轻响。
待他放下笔,顾廷仪亦随之提笔,在条约另一端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罢,顾廷仪拿起两份条约分递一份,含笑道。
“公使爽快。此约既定,两国邦交便又扎实一层,往后通商、交流皆有章程了。”
乔治接过条约,仔细折好后放入公文包,眉宇间难掩一丝释然,却仍维持着外交场合的沉稳。
他心中十分清楚,清国已然实际控制柬埔寨,这般局面下,除非英吉利真的派遣远征军登陆干预,否则绝无可能迫使清国退出此地。
先前针对柬埔寨问题的种种施压,本就并非为了争夺这块土地,英国在此处利益有限,不过是借这一议题作为谈判筹码,以求从清国方面获取最大利益罢了。
此番能借着这筹码换得关税下降、开放内地市场等权益,往后英国货物进入清国,成本大减不说,销路也能拓得更宽,定能极大促进贸易往来,这才是此行最实在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