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依依不舍的父母,魔都的钢筋水泥丛林仿佛瞬间抽走了空气,只剩下沉闷的低气压。
裴家姐妹的公寓里,刚才还因为送别而略带伤感的氛围,此刻已经彻底被一种更具实质的愁云惨雾所笼罩。
裴雯将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抱枕被她挤压得变了形,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你说强强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多听话的一个孩子,现在简直跟换了个人一样。爸妈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犯浑,你看他那态度,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睛就差长到天上去了!”
她越说越气,抓起茶几上的苹果,又烦躁地放下,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出口。
“都怪那个林菲菲!肯定是她给强强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连正经工作都没有,天天琢磨着怎么在网上当网红的女的,能是什么好人?强强跟着她,迟早要被带到沟里去!”
一旁的裴思思没说话,她正低头用指甲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弟弟裴强强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和林菲菲在一家网红餐厅的自拍,配文是“和我的女王享受二人世界”。
裴思思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她默默地将手机锁屏,放在一边,然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那沉重的叹息声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明她的立场。
她完全赞同姐姐的看法。
客厅的另一端,坐在单人沙发里的林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游戏手柄。
他看着这对愁眉不展的姐妹,像是看两朵被霜打蔫了的向日葵,忍不住笑了。
“我说二位姑奶奶,用不用这么如丧考妣的?爸妈刚走,你们就上演这么一出苦情戏,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强强怎么了呢。”
裴雯一听这话,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她直起身子,瞪着林帆:“林帆,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强强是我亲弟弟,他现在走在悬崖边上,我能不急吗?你觉得我们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可那个林菲菲,你见过几次?她除了长得还行,还有什么?整天不务正业,怂恿强强辞掉我们好不容易托关系给他找的稳定工作,说什么要一起创业,做什么自媒体……这不就是胡闹吗?”
“人生嘛,不就是在于折腾?”林帆身体后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轻松得近乎挑衅,“你们觉得稳定是福,说不定在强强眼里,那就是一潭死水。再说了,你们凭什么就断定人家林菲菲是不务正业?说不定人家真能做成呢?现在这时代,什么不可能发生。”
“可能?万一不可能呢?”裴雯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他的人生是用来试错的吗?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普通工薪家庭,爸妈一辈子的积蓄都给我们姐弟仨在魔都扎根了,哪有资本让他去这么折腾?我们给他规划好的路,进国企,一步一个脚印,安安稳稳地熬资历,过几年再凑钱给他付个首付,娶妻生子,这才是正道!他倒好,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去闯什么独木桥!”
裴思思这时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林帆,你不懂。我们不是想控制他,是想保护他。社会有多复杂,我们比他清楚。那条路,是爸妈和我们能预见到的,最稳妥,风险最小的路。”
“我懂,我太懂了。”林帆收起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我懂你们是为他好。但是,思思,你扪心自问,你们规划的,究竟是他想要的人生,还是你们认为他应该拥有的人生?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安排’。人生无常,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算是亲人,也没有权力去替另一个人规划他的人生轨迹。路是他自己的,哪怕是条弯路,也得他自己走一遍,摔了跤,他才知道疼,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你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把他前面所有的坑都填平了,他永远也学不会自己看路。”
林帆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姐妹俩用“为你好”编织起来的温情外壳,露出了底下名为“控制”的内核。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裴雯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帆的话虽然刺耳,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道理上,让她无从辩驳。
裴思思则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最终,还是林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拍了拍手,强行转换了话题:“行了行了,弟弟的事情让他自己去愁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事,下周的旅行还去不去了?机票酒店我可都看好了。”
一提到旅行,裴雯和裴思思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这是她们早就计划好的,为了犒劳辛苦了半年的自己,准备去邻省的一个海滨小城放松几天。
裴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去,为什么不去。再不出去散散心,我真要被我弟气出心肌梗塞了。”
“那就好。”林帆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不过,就我们三个人,是不是有点冷清?尤其你们俩现在这状态,去了也是大眼瞪小眼,相对两无言。要不,我再叫个人?”
“叫谁?”裴思思抬眼问道。
“贾明亮啊。”林帆的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明亮那家伙,自带活跃气氛的属性,有他在,保证全程没尿点。而且他人靠谱,会开车,能扛包,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裴雯想了想,贾明亮是林帆的发小,她们也认识,人确实不错,热情开朗,和他老婆沈莹莹的感情也好得蜜里调油。
有他加入,或许真能冲淡眼下的烦闷。
她点了点头:“行啊,你问问他去不去。”
得到了许可,林帆立刻掏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贾明亮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一个爽朗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喂,帆子,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又组局打游戏,我跟你说,我最近可练出来了,保证不坑!”
“去你的,谁跟你打游戏。”林帆笑着骂了一句,“说正事,下周末,三天两夜,去海边,自驾游,吃海鲜,吹海风,你,去不去?”
电话那头的贾明亮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捂着话筒问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清晰起来:“海边?听着不错啊!都有谁啊?具体去哪儿?人均大概多少钱?”
林帆把早就看好的地点、行程安排和预估费用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贾明亮听完,沉吟了片刻,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又透着一股子认真:“行啊,这安排听着是挺诱人。不过这事儿我一个人定不了。”
“怎么?你贾老板出门旅个游还得跟董事会报备?”林帆打趣道。
“董事会就一个,但权力大得很。”贾明亮的笑声更大了,“我得先跟我家领导请示一下,问问她的意思。你等我消息,我跟我们家莹莹商量一下,晚点给你回话。”
“行,那你抓紧,我等你信儿。”林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他抬起头,对上裴家姐妹询问的目光,耸了耸肩:“搞定一半,他说要回去跟他媳妇商量。”
公寓里恢复了安静,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将这座城市点缀得流光溢彩。
而房间内的三个人,心思各异,都在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复。
这个小小的旅行团能否成功扩员,似乎全系于贾明亮和他那位素未谋面的“领导”的一念之间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贾明亮略显局促的身影拉得斜长。
他站在自家火锅店的大堂里,看着妻子沈莹莹麻利地收拾着桌子,擦得锃光瓦亮,空气中还残留着麻辣牛油的香气,混合着洗洁精的清新。
“莹莹,你过来一下,跟你说个事儿。”贾明亮搓了搓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沈莹莹放下抹布,解下围裙,款款走来:“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今天生意不错,是不是想给我发奖金?”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
自从盘下这家店,夫妻俩就像陀螺一样连轴转,难得有这样清闲下来的片刻。
“比奖金还好,”贾明亮清了清嗓子,把林帆的那个电话邀请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从豪华邮轮到私人海岛,从全程食宿全包到尊享贵宾服务,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那片碧海蓝天之间。
沈莹莹的眼睛越听越亮,起初的调侃笑容逐渐被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向往所取代。
当听到“所有费用林帆全包”时,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我的天,明亮,这是真的?”她抓住丈夫的手臂,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用力,“我们……我们真的可以去?”
对于沈莹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旅行,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每天起早贪黑,操心着店里的进货、流水、客人的口味,双手早已被油烟和洗涤剂侵蚀得有些粗糙。
她有多久没有为自己活一次了?
她几乎都快忘了海风拂面的感觉。
“当然是真的!林帆亲自打的电话,还能有假?”贾明亮看到妻子眼中的光芒,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他原本还担心妻子会舍不得店里的生意,没想到她比自己还激动。
“那店里怎么办?”沈莹莹随即想到了现实问题,但语气里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是积极地寻找解决方案。
“我想着,能不能请咱妈过来帮忙看几天?”贾明亮试探着问。
“行!怎么不行!”沈莹莹一拍大腿,干脆利落,“我妈巴不得我们出去玩玩呢,她总说我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我待会儿就给她打电话,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赶紧给林帆回个话,告诉他,我们去!必须去!”
那份果决和雀跃,让贾明亮彻底安了心。
他笑着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帆的号码。
电话那头,林帆正坐在自己宽敞的办公室里,裴家姐妹——裴文和裴萱,一左一右地坐在沙发上,品着他刚煮好的手冲咖啡。
接到贾明亮的电话,林帆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怎么样,贾哥,跟你家老板娘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林帆,太谢谢你了!我老婆一听就乐疯了,说必须去!”贾明亮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个……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要不要换点外汇?或者买点什么特产带过去?”
“什么都不用,”林帆轻笑一声,语气轻松而笃定,“你们俩,带上几件换洗的夏装,带上人,带上享受生活的心情,就够了。其他的,都交给我。”
这份霸气的安排让贾明亮在电话那头连连感叹,挂断电话后,林帆的目光落在了通讯录的另一个名字上——张一梅。
他觉得,既然是朋友间的旅行,那就应该热闹些。
张一梅性格爽朗,是个有趣的旅伴。
电话拨了过去,响了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
“喂,林大老板,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啊?”张一梅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吃饭多没意思,请你出去旅行,豪华邮轮海岛游,去不去?”林帆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麻将声也仿佛停顿了一下。
“谁跟你一起去?”张一梅敏锐地问。
“我,还有贾明亮和他老婆。”
“哦,”张一梅的声调瞬间冷淡下来,“那不就是你们两对儿,加我一个单身狗当电灯泡?不去,没意思,还不如在家打麻将呢。”
她的拒绝干脆而直接,带着一股子明显的自嘲和疏离。
林帆能想象出她撇着嘴说这话的模样。
“别啊,大家都是朋友,一起玩多热闹。”林帆劝道。
“热闹是你们的,我只有尴尬。看着你们出双入对,我是去看风景还是去看你们秀恩爱?算了算了,心领了。”张一梅的态度很坚决。
林帆觉得有些好笑,便随口开了一句他自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尴尬,那就临时找个男朋友凑个数呗,租一个都行啊,反正费用我包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的气氛骤然冰冻。
“林帆,你什么意思?”张一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气,“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为了合群,连男朋友都能租?在你眼里,感情是不是就是一场可以明码标价的交易?”
林帆一愣,没想到一句玩笑话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应。
他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想让你别有那么大压力……”
“有些玩笑不好笑!”张一梅根本不听他的解释,语气尖锐,“我单身是我自己的选择,碍着谁了?我不需要用一个‘临时男友’来证明自己不孤独,更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挂了!”
“嘟嘟嘟……”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林帆握着手机,眉头微蹙。
一旁的裴文和裴萱将整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憋不住的笑意。
姐姐裴文端起咖啡杯,用袅袅的热气掩饰着上扬的嘴角,而妹妹裴萱则干脆笑出了声。
“哥,你这下可把人得罪惨了。”裴萱幸灾乐祸地说道,“张一姐那脾气,最讨厌别人拿她的感情状况开玩笑。”
林帆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机扔在桌上:“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太孤单,想让她也出来散散心。”
“但你的方式不对。”一向沉稳的裴文开口了,她放下咖啡杯,认真地看着林帆,“你那个‘租个男友’的玩笑,确实很伤人。不过,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现在社会上,不是真的有人会为了应付家里催婚,花钱租个对象回家过年吗?”
“那性质不一样吧?”裴萱插话道,“为了应付长辈,那是善意的谎言,是一种无奈的策略。但为了跟朋友出去玩而租一个,感觉就……有点变味了,好像是为了虚荣和攀比。”
林帆听着她们的讨论,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开口了。
“不,”他缓缓说道,目光深邃,“我认为,性质是一样的。”
姐妹俩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本质上,都是一场交易。”林帆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事物表象的冷彻,“无论是为了应付父母,还是为了在朋友面前不显得孤单,核心都是一样的——花钱,购买一段时间的陪伴服务,以达到某种社交目的。一个是为了维护亲情关系的和谐,一个是为了维护友情圈的体面。它们唯一的区别,不在于行为的本身,而在于旁观者为它们贴上了不同的道德标签而已。”
他的话让裴文和裴萱都陷入了沉默。
她们不得不承认,从林帆这个极度理性的角度去剖析,这件事的内核确实如此。
只是人们习惯于用感性的、约定俗成的道德标准去评判,从而忽略了其本质的同一性。
办公室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咖啡的余温在空气中弥漫。
林帆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如同点点繁星坠入人间。
张一梅的激烈反应,姐妹俩的讨论,以及他自己的那番剖析,仿佛在他心中拨动了一根隐秘的弦。
是啊,既然一切都可以被看作是不同目的下的交易与选择,那他又何必执着于某种固定的、符合世俗眼光的模式呢?
邀请朋友的初衷是分享快乐,但这个过程却带来了新的烦恼和争论。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这次旅行,他应该换一种更纯粹、更忠于自己内心的方式。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悄然荡开一圈圈涟漪。
裴萱看着他出神的样子,好奇地问:“哥,那现在怎么办?张一姐不去了,贾哥他们还去吗?这次旅行的最终名单,到底有谁啊?”
林帆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标志性的、掌控一切的微笑,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人选,”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目光望向远处璀璨的夜景,“已经定好了。”
初夏的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一丝凉爽,也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一场精心策划的旅行,在经历了小小的波折之后,似乎正朝着一个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向,悄然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