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蝉鸣最盛的七月,我站在教学楼前的樱花树下看苏言把最后一箱书搬进搬家公司的货车,阳光穿过他汗湿的后颈在我手背上烙下一片晃眼的白。他转身时校服第二颗纽扣还松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像初春溪面刚融化的冰棱——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的打扮,抱着一摞作业本从走廊转角冲出来,差点撞翻我手里的颜料桶。
\"林小雨你发什么呆,\"他抬手抹了把汗,指尖蹭过鼻尖带起一道红痕,\"帮我看看驾驶室里还有没有东西。\"我应了一声钻进闷热的车厢,副驾驶位上躺着他的速写本,翻开的那页画着美术教室的窗台,蓝花楹的影子正斜斜切过我的侧脸。这辆车即将载着他去五百公里外的美院,而我要留在本地复读,我们笑着讨论过的\"以后一起办画展\"突然变成了地图上两条不会相交的虚线。
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我们在画室偷画到凌晨三点,雷声炸响时我把颜料盘扣在了他白衬衫上。他追着我跑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帆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细碎的光,最后我们躲在储物间里笑到缺氧,听着雨声渐渐变成屋檐下的滴答。他忽然说小雨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以为离别都是像电视里那样哭天抢地的,后来才明白原来最难过的告别是笑着说下次见,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地铁站。
货车司机在按喇叭了,苏言把速写本塞进我怀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记得每天画画,\"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别老熬夜改卷子,你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我想骂他乌鸦嘴,却发现嗓子里堵着团棉花似的东西,只能拼命点头,看他上车时书包带勾住了我的帆布包,两个挂件——他送我的小狐狸和我送他的小兔子——在阳光下撞在一起又分开,像两只想要触碰却终究错过的蝴蝶。
车开动的瞬间我想起去年秋天,我们坐在操场看台上分吃一包薯片,他忽然指着跑道说你看那些跑步的人,有的在冲刺有的在散步,其实终点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晚霞正把他的侧脸染成蜜糖色,我咬着薯片含糊地说可我想和你一起跑到终点啊。他没说话,伸手把我肩上的落叶拂掉,可现在风卷着沙尘掠过我的膝盖,他的位置已经空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他刚发的消息:樱花树第三片分叉处,有样东西留给你。我几乎是跑着过去的,在树皮裂缝里摸到个铁盒,打开时掉出张画纸,上面是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孩站在樱花树下,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星星。背面写着很小的字:你说等毕业要一起去看东京的樱花,现在我先替你记住花开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在画室待到很晚,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窗外的月亮很薄,像苏言常喝的牛奶盒里剩下的最后一层膜。我拿起他送的炭笔,忽然在纸上画出一道粗重的黑线,又慢慢勾勒出货车的轮廓,车轮下的阴影里开出了樱花,花瓣飘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原来真正的离别不是某个具体的时刻,而是此后的每一天,你看到某个熟悉的场景,就会想起那个人曾在你生命里留下的缺口。
后来我收到他从美院寄来的明信片,背面画着宿舍窗外的梧桐,他说这里的秋天比我们那儿冷,食堂的糖醋排骨不如学校后门的好吃。我握着明信片站在曾经一起买奶茶的摊位前,老板娘问我还是两杯半糖去冰吗,我笑着说一杯就好,她转身时我看见玻璃柜里倒映着自己的脸,嘴角上扬的弧度和眼里的水汽刚好形成直角。
昨天路过高中门口,樱花树又开了。有个穿校服的女生蹲在树下捡花瓣,旁边的男生举着手机在拍她,阳光穿过树枝在他们身上织出金色的网。我忽然想起苏言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小雨你看,樱花每年都会开,但今年落在你肩头的那片,已经不是去年的那一朵了。风掀起我的围巾,恍惚间好像又闻到他身上的蓝月亮洗衣液味道,混合着画室里的松节油气息,在记忆深处酿成一坛越陈越苦的酒。
现在我坐在复读班的教室里,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前桌女生在传纸条,上面写着\"三班的张洋明天要转学了\"。我摸出铅笔在草稿本角落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挥着手往左边走,一个站在原地笑,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无数朵樱花填满,每一片都写着\"下次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抱着作业本的老师,阳光从她背后涌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晃眼的白,像极了那年七月的午后。
手机屏幕亮起,是苏言刚发的照片。他站在美术馆里,身后是幅巨大的抽象画,色块纠缠着向四周蔓延,像一团正在发酵的梦。他说这幅画叫《离别时的光合作用》,我盯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蓝色,忽然在左下角发现一点熟悉的白——是我留在他速写本上的颜料渍,现在变成了画里一颗小小的星。窗外的香樟叶又动了,有片叶子飘到我的课桌上,叶脉清晰如某人曾在我掌心画过的路线,那是我们一起走过的千百个晨昏,此刻都浓缩成这片将枯的叶,在即将到来的夏天里轻轻颤抖。
傍晚去画室时路过地铁站,看见一对情侣在安检口告别。女孩踮脚替男孩整理领带,男孩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转身时背包带勾住了她的手链,两人笑着解开,又挥手说了再见。我站在自动扶梯上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忽然想起苏言搬家那天,他的挂件和我的撞在一起又分开的瞬间。原来所有的离别都带着这样小小的牵扯,像春天的柳絮粘在衣襟上,当时只觉得痒,后来才知道那是岁月留下的吻痕。
画室的灯坏了一盏,我摸黑找到调色盘,忽然碰到个冰凉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苏言留下的橡皮擦,上面还刻着我们的名字缩写。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纹路,想起他总说我画画太用力,橡皮擦常常被戳出洞。现在我轻轻擦过画布上的一道斜线,橡皮屑落在调色盘里,像极了那年他衬衫上的颜料渍,都是我们不小心留在彼此生命里的印记。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比上次更圆一些。我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年夏天的合照。苏言站在我右边,校服领口微微敞开,我们都笑得很灿烂,身后的樱花树正在落英缤纷。评论区里还留着他的留言:\"下次见面要带樱花饼给你吃呀。\"我忽然想起今天路过便利店,看到了新出的樱花口味冰淇淋,于是买了一个坐在台阶上吃。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远处传来地铁进站的声音,我抬头看着月亮,忽然觉得它像极了那年我们分吃的,入口即化,却在记忆里留下了持久的甜。
收拾画具时发现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是我们一起看过的那场《秒速五厘米》。当时我哭得稀里哗啦,他递来纸巾说傻瓜,樱花落下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而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光的速度吧。现在我看着票根上模糊的日期,突然算出从那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467天。如果樱花真的每秒落五厘米,那么这些日子里落下的樱花,应该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了吧,而我们,是否也在这无数片花瓣的覆盖下,慢慢学会了与离别和解。
走出画室时起风了,我裹紧外套,看见街边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正在放老狼的《同桌的你》,\"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店里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跟着旋律轻轻哼唱。我忽然想起苏言的歌声,他总在画室里跑调地唱《童年》,说这样能激发灵感。现在这个城市的夜风里,是否也有他的声音在某个角落飘荡,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寻找曾经的那片天空。
回到家时收到快递,是苏言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本素描本,扉页上写着\"给我的小画家\"。翻开第一页,是他画的我们的高中,教学楼前的樱花树开得正盛,两个小人站在树下,其中一个举着颜料盘,另一个拿着画笔,颜料溅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彩虹。后面的画页里,有他在美院的教室,宿舍窗外的雪,还有他想象中我的复读生活——我坐在画架前,阳光透过窗户在画布上织出格子图案。最后一页是张机票,上面写着\"十月一日,东京成田机场\",旁边贴着张便签:\"这次真的一起去看樱花吧,就算花期只有七天。\"
我握着机票站在窗前,看城市的灯光在夜空中织成一片璀璨的海。远处的高架桥上,一辆货车正缓缓驶过,车灯划出一道温暖的光痕。忽然想起苏言说过的话,离别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就像樱花落下,是为了让新的花苞在来年春天绽放。此刻我终于明白,我们笑着说的再见,不是遥遥无期的等待,而是带着彼此的牵挂,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勇敢前行。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素描本上,我拿起炭笔,在最后一页画下两个牵着手的小人,他们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花瓣落在他们的发间,肩上,脚边。远处的天空中有两道流星划过,那是我们写给彼此的信,正在穿越漫长的距离,飞向对方的掌心。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樱花香,那是记忆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原来真正的离别从不是失去,而是让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成为更好的自己,等待下一次重逢时,能笑着说一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夜很深了,我合上素描本,钻进被窝。手机屏幕亮起,苏言发来消息:\"睡了吗?明天记得去看天气预报,听说你们那儿会下雨。\"我笑着回复:\"知道啦,你也是,别总熬夜画画。\"关掉手机前,我看了眼床头的小狐狸挂件,它旁边的小兔子挂件正微微摇晃,像是在隔着空气打招呼。窗外的雨果然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里,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年夏天的雨声,以及某个少年在储物间里轻轻说过的话:\"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用来慢慢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