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年春天特别漫长,梧桐花谢了又开,办公室窗外的爬山虎爬满了整面墙,把阳光切成碎金。我坐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辞职信发呆,鼠标箭头在“提交”键上晃了又晃,像只找不到落点的蝴蝶。工位上的仙人掌蔫蔫的,叶片上落着层薄灰,这盆植物还是三年前入职时同事送的,她说仙人掌好养活,就像我们这些打工人。
辞职的念头在心里藏了很久,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起初只是 tiny 的一点,后来被加班的月光、客户的刁难、同事的冷眼慢慢浇灌,竟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树。我总在想,是不是现在的生活就是人生的全部,每天挤地铁时被挤得贴在车门上,看玻璃上自己扭曲的脸,像块被揉皱又展开的旧报纸。直到那天在电梯里听见两个实习生聊天,一个说“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月薪过万就知足了”,另一个说“那有什么,我表姐在大厂,三十岁就年薪百万了”,电梯门开的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卡在井底的青蛙,既羡慕天上的飞鸟,又嫌弃周围的淤泥。
辞职后的半个月,我每天都在出租屋里晃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饿了就煮包泡面,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那形状像极了老家门前的小池塘。有天傍晚突然想吃楼下的生煎包,趿拉着拖鞋下楼,看见隔壁的张阿姨在院子里侍弄她的月季花。她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手里拿着把小剪刀,正仔细地修剪枯叶,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钻。我蹲在旁边看了很久,她突然抬头说,姑娘,这花要慢慢修,急不得,你看这枯枝不剪掉,新花就长不出来。
张阿姨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池塘,在我心里荡起圈涟漪。她告诉我,她老伴走了快十年,儿女都在外地,她每天就种种花、喂喂流浪猫,日子过得比以前上班时还热闹。“人啊,就像这月季花,该开的时候开,该谢的时候谢,你要是总盯着那些谢了的花骨朵发愁,就看不见新长出来的花苞了。”她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红月季,插在我头发上,花瓣上的露水蹭到我脸颊,凉丝丝的像清晨的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在老家的田野里跑,风掀起我的裙摆,远处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像一片燃烧的云。我跑累了就躺在田埂上,看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一只蝴蝶停在我手上,翅膀上的花纹像幅神秘的画。醒来时发现自己抓着被角,脸上还带着笑,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窗帘缝爬进来,在地板上织出一片银色的网。
决定去菜市场打工是在某个暴雨后的清晨。我路过巷口的菜摊,看见王大姐正蹲在地上捡被雨水打落的菜叶,她的花围裙溅满了泥点,脸上却挂着笑,说这些菜叶喂鸡正好,一点不浪费。我鬼使神差地问她需不需要帮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小姑娘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吃得了这苦?我想起张阿姨的月季花,想起梦里的油菜花,点点头说能。
菜市场的日子比我想象中热闹得多。每天凌晨四点,我跟着王大姐去批发蔬菜,货车车厢里的湿气混着泥土味,她教我挑新鲜的豆角,说要挑那些弯弯曲曲的,直溜溜的大多是打了药的。晨光熹微时,我们摆好摊位,王大姐的嗓门亮堂堂的,“新鲜的西红柿嘞,自家种的,不甜不要钱!”她跟每个顾客打招呼,熟得像自家亲戚,卖菜时总多塞两根葱,说回家烧汤提鲜。
有天来了个拄拐杖的老爷爷,想买把小白菜,王大姐赶紧扶他在马扎上坐下,挑了把最嫩的菜,又塞了把香菜,说大爷您尝尝我种的香菜,香得很。老爷爷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钱,一张一张数,王大姐却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您常来跟我唠唠嗑就行。老爷爷走后,我问她为什么不要钱,她擦着汗说,那大爷的儿女都在国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咱们多点耐心,他心里就暖乎点。
在菜市场待久了,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卖鱼的李叔,老婆瘫痪在床,他每天凌晨两点就来杀鱼,手上的老茧比鱼鳞还厚,却总能在顾客抱怨鱼太贵时,笑着说“您看这鱼眼睛多亮,刚从湖里捞的”;卖水果的小敏,十九岁从乡下出来,说话带着甜甜的口音,她总把烂掉的水果切成小块,放在摊位前让路过的小孩吃,说“别浪费,甜着呢”;还有收废品的陈姨,每天骑着三轮车哼着歌,车厢里的纸箱堆得比她人还高,她说“这些废品都是宝贝,能变成钱,也能变成别的东西”。
这些人让我想起张阿姨的月季花,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脉络,每朵花都会经历盛开和凋谢,但他们依然在阳光下舒展着,不抱怨风雨,不忧虑明天。王大姐常说,过日子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剥,说不定下一层就辣出眼泪,再下一层就甜津津的了。有次她不小心划破了手,血流在菜叶上,她却笑着用嘴吸了吸,说“见红发财”,然后继续卖菜,仿佛那点血只是不小心洒的酱油。
夏天来得轰轰烈烈,菜市场的地面被晒得发烫,卖凉皮的摊位前总是排着长队。我穿着湿透的背心,帮王大姐擦汗,她突然指着远处的蝉蜕说,你看那知了,在地下憋了好几年,就为了出来唱这一夏天的歌,人啊,总得有点盼头,但也别总盯着盼头,眼下的日子才是真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蝉蜕挂在树枝上,像个透明的梦,阳光穿过它,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像个句号,又像个逗号。
那天傍晚收摊时,下起了雷阵雨。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王大姐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阶上,鲜血直流。我吓得赶紧扶她去旁边的诊所,医生给她包扎时,她还笑着说,这跤摔得好,给我这老骨头松松筋。从诊所出来,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道彩虹,王大姐指着彩虹说,你看,雨停了就有彩虹,人啊,别老揪着下雨天不放。
入秋的时候,我接到以前公司的电话,说有个项目需要我回去帮忙。我握着手机站在菜市场门口,看满地的落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卖炒栗子的炉子飘来香气,王大姐在摊位前朝我挥手,头上的遮阳帽被风吹得歪歪扭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张阿姨的月季花,想起王大姐说的剥洋葱,想起蝉蜕和彩虹,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松快了,像解开了一个打了很久的结。
我回到公司的那天,办公室窗外的爬山虎已经开始变黄,仙人掌不知被谁浇了水,叶片饱满得像要滴出水来。以前总觉得这里的空气压抑,现在却看见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织出整齐的格子,像菜市场的摊位,每个格子里都藏着不同的故事。同事们看见我,笑着说“回来啦”,语气里带着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就像王大姐看见熟客时的那句“来啦,今天的茄子特别新鲜”。
现在的我,依然会加班,会遇到难搞的客户,会在挤地铁时被踩掉鞋子,但每当觉得烦躁时,就会想起菜市场的晨光,想起王大姐的花围裙,想起张阿姨插在我头发上的月季花。我学会了在午休时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看蚂蚁搬家,看树叶飘落,听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那些以前觉得浪费时间的小事,现在都成了生活里的小确幸。
前几天下班路过菜市场,王大姐塞给我一袋新收的毛豆,说拿回家煮着吃,香。我拎着毛豆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天边的晚霞像块揉皱的红布,路边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有个小孩追着一片落叶跑,笑得像银铃。我突然想起很久前在电梯里听到的话,想起那个卡在井底的自己,现在的我依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不再害怕了,因为知道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像王大姐那样,笑着说“见红发财”,像张阿姨那样,耐心地修剪生活的枯枝,等待新花盛开。
原来不必纠结于当下的困境,因为每个当下都会成为过去;也不必忧虑未来的迷茫,因为未来从来不是某个固定的终点,而是无数个当下的总和。就像菜市场的四季,春天有刚冒芽的小葱,夏天有冰镇的西瓜,秋天有饱满的毛豆,冬天有热乎的烤红薯,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味道,每个日子都有值得期待的小事。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窗外的月光又一次爬进来,落在王大姐送的毛豆上,它们圆滚滚的,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我想起张阿姨的话,想起王大姐的笑,突然觉得心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像听见菜市场清晨的喧闹,像听见风吹过月季花的声音。原来生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而是像剥洋葱一样,带着眼泪和微笑,一层一层往下剥,每一层都有它的滋味,每一层都值得好好感受。
不必太纠结于当下,也不必太忧虑未来,当你认真对待每个现在,未来自会在时间的褶皱里,长出你想要的模样。就像那些在菜市场里忙碌的人们,他们从不追问生活的意义,却在卖菜、杀鱼、捡菜叶的琐碎里,把日子过成了一首带着烟火气的诗。而我,也正在学会用这样的态度,去编织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像张阿姨修剪月季那样,耐心地对待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相信总有一天,会看见属于自己的花开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