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幕,江风裹着腥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廖阿发看见萧云骧一行人出现在江岸,急忙从指挥船跳下,赤脚踩进泥泞的浅滩。
泥水没到他小腿,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
他打扮得和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斗笠蓑衣,裤腿卷到膝盖,腿上全是泥点子。
“报告大王!李副总长!军长!”
廖阿发挺直腰板敬礼,嗓音在雨中格外洪亮,
“第十二师三十五旅正在执行江面封锁任务,请指示!”
众人回礼后,萧云骧指了指江边一处山坡:“上去看看。”
登上坡顶,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是险峻的石角峡谷。
浑浊的江水像被激怒的巨蟒,在两岸峭壁间横冲直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江水冲出峡口,河面骤然拓宽至四五百米,水势随之稍缓。
石角镇,便依偎在江岸旁。
对岸山峦隐在朦胧雨幕中,天地间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此刻,江面上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数十艘木船,在号子声和旗语指挥下往来穿梭。
工兵们喊着整齐的节奏,将装满卵石的竹筐,沉入江中。
“一、二、三、推!”
“稳住船身!”
“左边再下一筐!”
粗犷的号子与江流声、风雨声交织在一起,一种雄浑而紧张的氛围,笼罩整个江面。
江心处,几处由沉船和石块堆成的人工石洲,已初具雏形,像怪兽露出的脊背,把江面分割成七八道狭窄的水道。
这些水道,足以拦住明轮炮艇之类的大型浅水军舰。
石洲旁的水道出口,工兵们乘着小舢板,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桐油浸泡过的木桶,放入水中。
这就是西军布设的“锚雷”。
这些木桶直径约一米,防水严密,用铁链作锚,悬在水下钉住。
每个木桶里,装了近百斤黑火药,安装了触发引信。
只要有船撞上,就能炸伤炸毁这个时代常见的木质,或铁肋木壳军舰。
一个布设锚雷的老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身旁的年轻士兵叮嘱:
“钉牢点!这玩意儿要是飘走了,炸着自己人,笑话就闹大了。”
年轻士兵紧张地点点头,用力拽了拽铁链。
除了锚雷,江岸边的雨棚下,还有百余名工兵在组装另一种武器——“飘雷”。
形制与锚雷相似,但用法更加主动。
一旦发现敌舰溯江而上,工兵就会在上游成批放下这些飘雷,让它们顺着急流,悄无声息地冲向敌舰。
一个工兵连长在雨棚边大声吆喝:
“都仔细点!检查撞针,防水布扎紧!别到时候成了哑巴雷!”
工兵们两人一组,熟练地配合着。
一人固定木桶,另一人安装引信、检查密封。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火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还有一种固定在深水区的“潜雷”,原理大同小异。
这三种水雷,共同构筑了一个立体的水下防御体系。
这种技术在泰西诸国已运用多时,旧朝军队抗击洋人时,也曾使用过。
只是当时海面太宽,效果不显。
但在北江这种狭窄的河道,正能发挥其最大的威力。
萧云骧为筹备岭南战事,早就下令大量制造这类水雷。
如今它们随着陈钰成的第四军,翻山越岭运到了这里。
陈钰成仔细查看着江面上稀疏的十几颗水雷,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沉了下来。
他转向廖阿发,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廖师长,这就完了?布这么点水雷,洋鬼子拼着损失几艘小船,就能清出一条路来。”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急切:
“封锁北江,阻止洋人浅水舰队溯江而上,切断我军后勤——这是胜负的关键!你心里要有数!”
廖阿发面露难色:
“军长,我们昨天下午才赶到,连夜勘察地形,组织人手船只,准备材料。”
“天不亮就开始干,现在能把江面分割成这样,已经是弟兄们拼了命的结果。”
他指着江面上忙碌的身影:
“您看,好多弟兄在水里泡了大半天,就为固定那些锚雷。江水太急,人在水里站不稳,使不上劲,实在不容易。”
陈钰成不为所动:
“今日最新军情,洋鬼子的陆军,已从港岛调至五羊城。他们的浅水舰队,随时可能出发!”
他目光扫过江面,语气稍缓,但压力不减:
“调你们十二师来,就是要你们协助工兵团,尽快把北江锁死,钉住这个要命的地方。”
“我看这石角镇,不算工兵团,你也只摆了一个旅。人手不够,就再多调!”
“未来几天,你们师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这江面彻底封死!”
萧云骧静静看着这一幕。
年过三十的廖阿发,从道县起就跟着他,如今被年轻的陈钰成,训得像个犯错的孩子,他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接过话头:“廖师长,飘雷装配了多少?”
廖阿发见萧云骧询问,立即收敛苦色,正色回答:
“报告大王!一千五百枚飘雷,已全部运抵江岸。工兵团正在分批安装引信。”
他略一计算:
“就算洋人的军舰现在就来,我们也能立即投放数百枚飘雷迎击!”
萧云骧微微颔首:
“飘雷贵在时机与波次。”
“不要一见敌舰,就一股脑全放下去。要分批分次,形成持续打击,才能最大程度阻滞敌舰,增加敌人的心理压力。”
“还要运一些到上游。万一敌舰突破这里,再过峡谷时,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正好利用。”
廖阿发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
“大王放心!在衡阳府备战大半年,我们没少在湘江上操练这个。”
“演练过无数次,知道该怎么放最合适,保管让洋鬼子喝一壶!”
说罢,他悄悄瞥了陈钰成一眼,请求道:
“军长,您总不能把我们十二师万余人,全耗在这儿放飘雷吧?”
“梁成富的第十师、汪文焕的第十一师能打的硬仗,我们十二师一样能打,绝不拉稀摆带!”
“在湘南苦练大半年,就等着和洋鬼子真刀真枪干一场。”
“要是到了粤省,连洋鬼子面都没见着,光在后面布水雷。”
“弟兄们抱怨起来,我这个师长没法交代啊。”
他声音低了些,竟有些委屈:
“军长,您可不能太偏心了……”
陈钰成哼了一声,语气也带上不忿,且故意提高音量:
“偏心?你跟我叫屈?”
“别说你们十二师,我们整个第四军自韶州府,不就一直跟在第六军屁股后面吃灰么?”
“打英德、克清远,都是他们第六军在打。”
“我们第四军倒好,成了专门的掩护部队!”
“我都没抱怨,你倒先叫起屈来?”
他说着,眼角悄悄瞟向萧云骧。
萧云骧听着两人一唱一和,不禁暗自摇头。
第四军与第六军在韶州会师后,他确实有意让叶芸来的第六军担任前锋,攻城拔寨。
而陈钰成的第四军置于后续梯队,负责掩护侧翼、清剿残敌、保护补给线。
对自视为西军头等主力、在湘南苦训已久的第四军来说,这安排确实大材小用。
对心高气傲的陈钰成而言,更是难言的憋屈。
这些萧云骧心知肚明。甚至可以说,这本就是他有意为之:
他需要保持最精锐的力量,用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于是他摆摆手,打断两人的“诉苦”:
“好了,你们两个,少在我面前打配合。”
“你们第四军是决定战局的关键,岂会没硬仗打?”
他转向廖阿发,神情严肃起来:
“不过钰成说得对。这石角镇江面,关系到我十万大军的生死存亡!”
“此处若被突破,我军粮道被断,就有陷入绝地之危!”
“正因如此紧要,今日我才亲自带着李副总长和你们陈军长,冒雨前来巡查。”
他看向廖阿发,神情郑重:
“眼下,五羊城内叶明琛的绿营八旗、英夷陆军已经集结。他们的浅水炮舰不知何时就会朔江来犯!”
“我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内,必须把此处防线打造得万无一失!能不能做到?”
廖阿发胸中热血上涌,猛地立正敬礼:
“是!大王!属下明白!十二师全体将士必竭尽全力,两天内完成任务!绝不让洋鬼子一艘船,越过石角镇!”
萧云骧点头:
“好。若能做到,届时你可留一个旅,协助工兵团守江面。若做不到——”
他声音缓下来,言语清晰:
“此战,你们全师就守在这儿,看别人去打洋鬼子吧。”
廖阿发的表情更加凝重,重重颔首。
萧云骧等人,又巡查了飘雷组装工棚。
确实如廖阿发所言,工兵们在严格规程下,紧张有序地作业。
雨丝又细密起来,天色愈发昏暗。
萧云骧一行人匆匆在十二师用过晚饭,翻身上马,在迷蒙雨幕中,离开喧嚣的江岸,返回王子山下,那座正在不断加固、如巨兽蛰伏的大营。
雨水敲打斗笠蓑衣,沙沙作响。马蹄踏过泥泞,溅起细碎水花。
萧云骧策马前行,目光投向南方。
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雨幕,看清五羊城头即将升起的硝烟,看清前方那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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