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鼎一行人举着摇曳的火把,沿着湿滑的古道疾行。
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之声。
还未深入谷中,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混杂着硝烟味和某种内脏破裂的腥臭,令人几欲作呕。
待到得谷地深处,火把的光晕扩展开来,照亮眼前的景象。
饶是梅鼎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
身后众兵士,更是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有人当场弯腰呕吐起来。
狭窄的驿道上,几乎无处下脚,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层层叠叠,怕不有百具之多。
正是叶长盛带出去的那批人,看来无一幸免。
他们显然是在行进中,突遭来自两侧林地的伏击,许多人甚至来不及摘下肩上的鸟枪,便已中弹倒地,保持着前行或仓皇回顾的姿态。
伏击者占据了两侧有利地形,火力既猛且准,几乎是弹无虚发。
大多数死者身上有多处枪眼,且集中在胸腹要害。
鲜血从那些伤口里汩汩涌出,浸透了外衣,在路面上凝成大片暗红色黏稠的污渍,缓缓流淌,汇聚成洼。
也有少数试图冲上山坡反抗,或寻找掩护的,也被打成了筛子,姿态扭曲地倒在坡前草丛中,身下压折了灌木。
整个山谷被一种沉重的死寂笼罩着,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不知是谁牙关打颤的声音,划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梅鼎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喉头的恶心,命人仔细搜寻,重点是找到叶长盛。
很快,他们在靠近谷口,一处尸骸最密集的地方,找到了这位参将大人。
他的死状尤为凄惨,整个身体被集火射击,已是血肉模糊。
胸口还被利刃反复捅刺了数下,深可见骨,以确保死得透彻。
在叶长盛尸体旁不远的一块显眼大石头上,赫然压着一封西军的劝降信。
信纸粗糙,字迹却清晰有力。
信中以简洁文字宣称,西军不日即将大举进攻梅关,其前锋已渗透至梅关背后的南雄州地界,随时可切断关隘补给。
信中重申西军政策:凡投降者一律免罪;愿回家者发给路费;若负隅顽抗,叶长盛及所部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见此情景无不胆寒股栗,对西军手段之狠辣、谋划之精准,深怀恐惧。
梅鼎指挥兵士们,草草将这一百多具尸首,用临时找来的门板、砍下的树枝抬着,摸黑返回梅关。
一路无言,气氛凝重,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抬尸者粗重的喘息,在夜空中回荡。
待到勉强将尸首安置在关楼南坡下,一处临时清理出的空地,草草用席子稍微遮盖时,已是次日凌晨五更天,东方天际,透出了鱼肚白。
梅岭的轮廓,在微熹的晨光中,显出清晰的剪影。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雾气缭绕的天际线下。
就在这时,北面十里外,西军大营所在的山谷中,升腾起了异样的动静。
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音,一声接着一声,越过清晨薄雾笼罩的山峦,隐约传到关上。
带着悠长的呜咽,透出冰冷的肃杀,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站在关楼奋力眺望,只见远处那片山谷上空,原本静谧的晨雾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搅动,形成了不自然的翻卷与升腾。
西军的赤色军旗,开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一队队身穿黄色军服的士兵,从营寨中如同潮水般涌出,在军官的喝令和旗号指挥下,在梅关前远远的谷地展开,形成数条缓缓移动的纵队。
在这片移动的阵列后方,一些更为庞大、缓慢移动的黑色轮廓依稀可辨,那是马拉炮车组成的队伍。
清晨的薄雾缭绕在山腰,使得西军的队伍,始终笼罩在一层面纱之后,
但这非但没有减弱其威势,反而更添了几分未知的、大军压境的沉重压迫感。
梅鼎立刻召集关上剩余的几个把总、外委等中下级军官,齐聚在关楼上。
他先将槐花谷所获得,西军劝降信的内容直言相告,继而指着关楼北面的西军军阵。
众军官眼见西军的确大举进攻而来,多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与茫然。
梅鼎语气沉痛而现实,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诸位都看见了。叶参将和百多位弟兄……已然死了。这不是寻常土匪所为,是西军精锐设伏!”
“他们信上说前锋已到南雄州,绝非虚言恫吓。”
“如今我等前有大军压境,后路也被断,已是孤军悬于险地。”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众人,又道:
“叶总督的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
“他侄儿叶参将死在这里,一旦消息传到五羊城,总督大人震怒之下追究起来,说我等玩忽职守,致使叶参将遇害,我等向何人申诉去?”
“届时只怕我等不仅性命难保,家中妻儿老小,也要受到牵连!”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砸碎了许多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南坡那百多具尚未冰冷的尸体,是最好的威慑;
叶明琛随时到来的严酷惩罚,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关外正步步紧逼、火炮众多的西军,则是迫在眉睫的生死威胁。
关上剩下的这些绿营兵,平日饱受叶长盛一伙的欺压克扣,对其横死暗自称快者,大有人在,哪里会起什么报仇之心。
此刻听闻梅鼎分析利害,又念及这段时日梅大人对大家的体恤。
几个把总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中已有了决断,最后纷纷拱手,声音带着疲惫与解脱:
“梅大人!我等皆是粗人,不识大局。”
“如今形势危急,愿听梅大人决断!大人说如何便如何!”
梅鼎见军心可用,不再犹豫,当即派了一名机灵可靠的亲兵,下关与西军接洽。
不过一个时辰,消息传回:
西军允诺只要献关,保证全体守军生命安全。想回家的,依前诺发放路费。
当日头跃上梅岭东侧的山巅,将万道金光洒满古老关楼之时,萧云骧在李竹青的陪同下,踏上了梅关的关楼。
梅鼎率领关上剩余军官早已卸甲,收掉武器,在关楼前迎候。
见到萧云骧,他上前一步,就要跪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败军之将梅鼎参见大王。梅关……就此献于王驾之前。”
萧云骧并未受礼,而是抢上一步伸手,托住了梅鼎的手臂,力道温和而坚定。
“梅先生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先生深明大义,使此雄关免遭战火,保全了千百将士性命,此乃功德无量之举。萧某与西军,感念先生之功。”
待安置好梅鼎一行,众人散去。
李竹青见萧云骧眼睛,久久凝视着梅岭,竟然罕见的吟出一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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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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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竹青听罢,不由愕然当场,眉头微蹙。
这短短四句诗,以血火交织、长达十年的战争画卷为背景底色,
在“断头悬门”的极致悲壮,与“捷报纸钱”的奇异豪迈之间,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撼人心魄的情感张力,
最终凝结为一种殉道者的无畏气节,与对最终胜利的坚定信念。
这诗的意境,与当下西军兵不血刃、顺利夺取梅关的现实,形成了某种巨大的、几乎有些突兀的反差。
但李竹青转念一想,联想到萧云骧那极为隐秘、只有他及寥寥几人知晓的、宛如神魔般的奇异经历,心中不由了然起来。
他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大王,您方才所吟……莫非写这绝命诗之人,就是被困在这梅岭之上?后来……他脱险了么?”
萧云骧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脚下这片浸染了无数历史烟云的崇山峻岭,仿佛能穿透时空一般,看到另一个位面的壮烈。
他低声回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当时他就在这梅岭之上,遭敌围困二十余日,身负重伤,弹尽粮绝,自忖难以生还,便写下此诗,藏于衣底以明必死之志……”
“后来幸得天时相助,竟奇迹般地,得以生还。”
李竹青也随着萧云骧的视线,望向眼前这片见证了无数生死、无数传奇的苍翠群山,心中肃然起敬,由衷地感慨道:
“能于绝境之中发出如此誓言……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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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军突破梅关之后,马不停蹄迅速南下,兵锋直指南雄州。
南雄州城守军仅数千绿营,本就战力羸弱,闻听梅关已失,又见西军兵锋正盛,士气如虹,早已全无战意。
在西军前锋第十六师,稍作试探性攻击后,便即全线溃散,争相逃命。
西军轻易夺取了南雄州城,并一举控制了粤北至关重要的浈江水道,将其作为大军后续补给运输线。
十六师毫不休整,继续向粤北重镇韶州府挺进。
十余日间,便已攻击至两百里外的韶州府城之下。
守城的瞒人总兵富察·富隆阿,竟于西军抵达当日,率数千众,弃城而走,仓皇逃往五羊城方向。
王錱的第十六师,顺利占领了粤北这座战略要地——韶州府城。
两日后,陈钰成率领所部主力,自湘南边境一路攻坚克难,如期攻至韶州城下。
西军两路精锐,终于胜利会师于韶州府城之中。
两军会师之后,在韶州城内,休整补充两日。
于西历1856年5月1日,农历三月廿八日。
近十万西军精锐出韶州城,兵锋直指旧朝与洋人重兵布防、岭南地区最重要,也是最后的堡垒——五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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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西军攻略岭南的进军路线图,在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