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梅鼎心绪翻涌,只听得任刚又问,声音压得更低:
“却不知那位叶长盛叶参将,是个怎样的人物?性情如何?”
梅鼎苦笑摇头,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一丝不屑:
“还能是怎样的人物?纨绔子弟,仗着叶总督的势,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何曾将我这主将放在眼里?”
“平日往来,言语间多有不敬,只视我为应景的泥塑木雕。”
“他在军中的威望如何?有何嗜好或是短处?”
任刚眼神专注,追问道。
“威望?”梅鼎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快意,
“除了他那几十个叶家带来,贴身的心腹家丁,对他死心塌地外,营中其他士卒,谁不恨他?”
“至于短处……贪财!极其贪财!不仅变着法儿克扣士卒那点微薄军饷,喝兵血自肥。”
“更仗着叶明琛的招牌,在南雄州各地强行入股商家,几近敲诈勒索,民怨颇大。”
“听说还嗜赌,在州城里欠下不少赌债。”
任刚闻言,抚掌轻叹,脸上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
“呵呵,贪财嗜赌便好,对付此等角色,我们倒是颇有几分心得。”
“梅大人暂且宽心,此人交由我们来应对即可。”
所有条件都已摊开。
生路与死路,前程与末路,家族安危与那么一丝个人名节,像两块巨大的磨盘,在梅鼎心中反复碾压。
禅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沉重如擂鼓。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叶明琛焚香扶乩时,那笃信又漠然的脸;闪过叶长盛倨傲无礼的嘴脸;闪过关上士卒面黄肌瘦的模样;
最后,定格在福州家中父母妻儿期盼团圆的眼神,与沈保桢信中那句“通经致用理想,于今得见其形。”
“名节……呵。”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
为了一个将自己当作祭品的朝廷,为了一个视自己如草芥的上官,赔上满门性命,赔上平生抱负。
这究竟是忠贞,还是愚蠢?
再睁开眼时,他浑浊的眸子里,那长久以来的彷徨与恐惧,竟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涤荡了大半。
他看向任刚,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如此……便依任掌柜之策。梅某……将身家性命,托付于贵上了。”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抽空了他全身力气,却又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当下,两人便在禅房之内,声音压得极低,议定了后续步骤。
西军军情局方面,会立刻安排精干人员前往福州府,预先与梅鼎家眷接触,传达信息,做好接应准备。
为免打草惊蛇,梅鼎暂且按兵不动,一切如常,甚至要比平日更加谨慎。
只是需更加注意去掌控士卒之心,必要时有大用。
任刚则以商队需在南雄州设立分号,便于收购烟叶、扩展生意为由,在梅关以南四五十里的南雄州城设立据点。
日后便可借“同乡”往来之便,与梅鼎传递消息。
至于叶长盛及其心腹,则由西军军情局设法应对。
好在西军目前,并无立刻攻打梅关的急迫计划,双方尚有时间从容布置。
商议既定,两人心中稍安,先后起身。
梅鼎唤过一直候在门外不远处的老仆林叔,吩咐他去向明澈法师借一套笔墨纸砚来。
只说欲给家中修书一封,以慰思念。
林叔不疑有他,应声而去。
任刚则招手叫来伶俐的林平之,低声让他去将准备好的那本书取来。
看着林平之转身离去的背影,梅鼎终究没忍住心中好奇,低声问任刚:
“任掌柜,这位小林子,当真是福州府人?说得一口好乡音。还是贵属……为了此行,特意假扮的?”
任刚轻轻叹了口气,简略说道:
“他确是侯官县人,所言身世也大抵不虚。”
“家中原是开镖局的,也算殷实。数年前不知何故,卷入一桩是非,遭仇家灭门,只他一人当时在外,侥幸逃脱,此后流落街头,几近饿毙。”
“恰逢我局中同仁前往泉州,接应丁拱辰先生的家眷,见这孩子机灵,根底也清白,身世可怜,便带了回来,加以培养。”
“此次任务需用熟谙福州方言、且可靠之人,他便自告奋勇来了。”
梅鼎听罢,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庭院转角,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乱世之中,各人皆有各人的不幸与机缘。
自己如今,不也走到了命运的岔路口,面临着重大的抉择么?
这抉择,不仅关乎个人生死荣辱,关乎家族命运,更影响着梅关上下许多人的性命。
不多时,林叔取来了笔墨纸砚。
虽是寺庙之物,略显朴素,却也洁净。
梅鼎就在这禅房的八仙桌上,铺开信纸。
提笔蘸墨,笔尖悬于纸上,略一沉吟,片刻后,终于落下。
他开始给远在福州的父母妻儿,书写那封关乎整个家族命运的家书。
每一字,每一句,都需反复斟酌,既要传递必要的信息,又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与此同时,任刚与取物回来的林平之,在门口低声交代。
林平之连连点头,随即与林叔一同退出了禅房。
任刚的目光扫过庭院中,那些看似忙碌的“商队伙计”,一切都在无声中,有序地进行。
他随后将房门虚掩,房内便再度只剩下他们两人。
片刻后,梅鼎将写好的书信递给任刚,又低声叮嘱了几句。
任刚也将一本封面为《诗经》的书籍递了过去。梅鼎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西王府新政辑要》,心头一跳,连忙收进怀里。
任刚注视着梅鼎,颇为郑重地说道:
“梅大人,此番虽是首次见面,但我们相信沈先生,所以也不需大人留下什么文书手印,当做投名状了。”
“我们对大人君子相待,希望大人也能一诺千金。”
“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是打不下梅关,只是不想牵扯无辜人的性命罢了,请大人务必深思慎行。”
梅鼎肃然应道:
“当然,且不说不能辜负了幼丹的苦心。
“且以你们的手段,也能轻易拿捏我家小,梅某岂敢将家中十余口的性命,轻易作赌。”
任刚点了点头,打开房门,背身而出,又恢复了那个恭敬谨慎的商帮掌柜模样。
“大人,就此别过,小的就此启程,赶往福州,年后再来拜会大人。”
说罢,退到庭院里,叫上已经给云封寺捐献过香火钱的小林子,及一众伙计。
先给明澈法师辞别,然后给骡马驮上货物,慢悠悠离寺而去。
梅鼎、林叔等几个亲兵,站在寺前,看着他们远去。
林叔似乎还意犹未尽,对着梅鼎感慨道:
“大人,我打听清楚了,那小林子原来是‘福威镖局’的少东家,可惜一场仇杀,让他家破人亡。”
“不过,当下有个安身之所,他家掌柜又待他甚厚,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梅鼎胡乱点着头,辞别明澈法师,向着梅关上走去。
此时,山风呼啸,冷风直往人身上脸上乱灌。
他连忙紧紧身上袍子,却只觉得怀里的那本伪作《诗经》的《西王府新政辑要》,将他胸口烫得一阵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