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一日,萧云骧与李竹青等人,在抚州城弃舟登岸,上马沿陆路继续南行。
越往南去,丘陵渐起,但沿途村落却透着一股难得的生气。
破损的屋舍经过修葺,村口常挂着“西王府某某村公所”的木牌,有衣着朴素的干事在忙碌。
道上商贩往来明显频繁,驮载货品的骡马队伍,见到他们这支军容严整的马队,往往主动避让到路旁,脸上并无惧色,只有寻常的好奇。
偶尔遇见的西军国民警卫队巡逻小队,也与百姓相处融洽,全无旧时官军跋扈之态。
萧云骧有意让队伍在几个村落稍作停留,向村中老者或干事询问情由。
得知西王府不仅推行均田,更颁下新税则,废除了前朝种种苛捐杂税,只征收额度统一的田赋,且张榜公示,童叟无欺。
往日横行乡里的胥吏、土匪流寇被清除一空,秩序为之一新。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拉着萧云骧的手,激动得声音发颤:
“这世道真不一样了!汗珠子摔八瓣种出的粮,总算能落到自家碗里了!”
“你们若是早来几年,俺们也能少受些罪了。”
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在八日后,即四月八日正午,一行人抵达赣州。
第六军的大营,设在城东北方向,章江与贡江交汇处的储潭高地。
春日艳阳下,储潭高地的轮廓清晰可见。
数千顶营帐如巨兽鳞甲,层层叠叠,覆盖着三江口南岸的缓坡。
营寨依西军标准构筑:壕沟深掘,土垒坚实,哨塔高耸。
每隔百米便有土垒炮台,黝黑的炮管,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章、贡二条江水,如两条巨龙,自远山蜿蜒而来,在此合为浩荡赣江,向北奔流。
正值桃花汛期,章江裹挟着红褐泥沙,浊流奔腾,水势汹涌。
它与水质相对清冽的贡江,在营前山崖下交汇,撞击出无数漩涡,水声轰隆如闷雷。
赣州城墙以两江为护城河,雉堞连绵,‘铁城’的威名,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晴空万里,视野极佳。
江风带着水汽与花草芬芳,扑面而来。
近岸的水边,茂密的水草随波摇曳,有几叶渔舟,趁汛撒网,试图捕捉大鱼。
忽见一道宝蓝色的迅疾身影掠过水面——是一只翠鸟。
它停在不远处的芦苇杆上,机警地注视着水下,随即又如闪电般扎入水中,激起一小圈涟漪。
远处田野阡陌纵横,新插的秧苗泛着嫩绿,农人牵牛,慢行于田埂。
若非营中猎猎军旗与肃杀之气提醒,几乎让人忘却此地,乃是控扼赣、粤、闽三省的兵家要冲。
闻听萧云骧亲至,叶芸来偕同军参谋长沈浪、十六师师长王錱等高级军官,早已迎候在营门外。
简单见礼后,萧云骧和李竹青,被引入中军大帐。
大帐设于高地顶端,宽敞却简朴。
地面夯实,铺细沙防潮;厚帆布帐壁开有透气小窗,阳光透入,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帐中木柱悬一盏油灯,以备夜议。
正中一张未漆的原木长桌,纹理粗糙,上铺巨幅赣南粤北军事地图,边角压着充当镇纸的,是在河滩捡来的几块卵石。
四周数张木凳、马扎样式不一,显是临时凑集,并无统一规制。
一侧木架,分门别类的放满卷宗文书与态势图板;另一侧沙盘,精细堆塑出大庾岭、梅关至南雄州的山川关隘道路。
沙盘旁,靠着几面代表不同部队的三角小旗。
帐内除军事必需品,外几无装饰,空气中混合着桐油、墨香、以及军人身上特有的汗渍,与皮革混合的气息。
萧云骧于主位坐下,待众人依次坐定,他目光扫过,未见第六军军师傅维林,便向叶芸来微笑问道:
“叶军长,你们的傅军师呢?”
叶芸来欠身回道:“大王,傅军师率十七师,正在东面宁都州布防,盯着闽省方向的动静。”
萧云骧点头,对身旁李竹青道:“仲卿,那就请你给诸位,说说此番南国战役的整体部署。”
李竹青应声而起,走到桌案前,执细木棍指向地图,声音清亮:
“诸位,总部决心发起南国战役,目标是在半年内,彻底拿下粤桂两地,铲除旧朝在南国的最后根基。”
“此役,我军将投入第四、第五、第六三个军,总兵力约十三万余,分进合击。”
木棍移至相应位置,
“西路,林启荣军长的第五军,已于二月下旬,自黔省都匀府,攻入桂省庆远府,现正朝柳州方向推进,进展顺利。”
“中路,亦即我军主攻方向,”木棍移向湘粤边界,
“陈钰成军长的第四军,将从湘南郴州府出发,经宜章、乐昌,夺取粤省韶州府。”
“而你们第六军,”木棍重点落在赣南,
“任务是从赣州府出发,经南安府,翻越大庾岭,夺取梅关天险,进而攻克南雄州,与南下的第四军,会师于韶州城中!”
“两军合兵后,将沿北江南下,直捣五羊城!”
“务求一战而定,端掉旧朝在南国最重要的巢穴!”
话语干脆利落,帐内军官听罢,脸上无不振奋。
第六军自去年夏季组建,多驻守赣南,未经历大战,官兵早憋足了劲,渴望建功立业。
萧云骧手掌虚按,示意帐内安静。
他看向叶芸来:“叶军长,介绍一下第六军目前的兵力部署。”
叶芸来起身,指着地图汇报,条理清晰:
“大王,李副总长,我军目前三个师分布如下:”
“王錱师长的十六师,两个旅驻防赣州城周边,另一个旅已前出,至梅关北面十里的南安府城,与关上守敌对峙。”
“傅维林军师,率十七师驻宁都,防闽省方向清妖。”
“陆展元师长的十八师,驻吉安府,为全军预备队。”
萧云骧微微颔首,果断下令:“即刻调十七、十八师来赣州府集结,准备全军攻粤。”
“宁都防务,由刘昌林的第七军接防。”
叶芸来肃立领命:“是!”
萧云骧目光炯炯,扫过叶芸来和王錱等人:
“我军三日后发起攻击,首要目标——拿下梅关,攻入南雄州!第六军能否担当此任?”
叶芸来黑瘦的脸上绽开笑容,透着自信:
“大王放心!我等枕戈待旦已久,就等这一天!三日内必做好一切准备,绝无问题!”
萧云骧闻言哈哈一笑,站起身来:
“好!要的就是这股气势!具体攻击部署、先锋人选,由你全权负责。”
“现在先给我们找个地方,安顿歇脚吧。”
叶芸来连忙应下,亲引萧云骧一行,至大帐旁已平整好的空地。
警卫长敬翔立即指挥手下卸下马背物资,动作麻利地挖掘立桩,铺设篷布。
众人协作,不久,规整的营帐便立了起来。
安顿好住处,众人随叶芸来到第六军食堂吃饭。
用罢午饭,叶芸来自回去主持军事会议。而警卫们,将战马牵至山下江畔水草丰茂处,吃草饮水。
下午四五点钟,春日西斜,光线柔和。
萧云骧与李竹青两人,信步至帐篷边草地,寻一干净石块坐下。
脚下不远,汛期的赣江水势浩大,浑浊江水,裹挟泥沙树枝奔流不息,轰鸣声不绝于耳。
两人借此闲暇,商议着事情。
这时,叶芸来独自走来,沉默寡言一如往昔,很自然地坐在萧云骧身边的草地上,双手抱膝,望着江面,仍似当年亲卫模样。
萧云骧侧头问道:“阿来,攻击方案和先锋人选,都商议妥当了?”
叶芸来点头,声音平静:“商议好了。决定以王錱的十六师为先锋。”
“他们位置最靠前,准备也最充分。”
“且王师长和他手下弟兄求战心切,此重任,理应由他们担当。”
他顿了顿,补充道,
“其实粤省境内旧朝守军,多是绿营兵,战力平平。”
“那位叶总督,长于内斗却疏于治军,并非难缠角色。”
“唯一的麻烦,就是梅关天险。只要拿下此关,后续便畅通无阻了。”
萧云骧对叶芸来的判断,深以为然。
第六军与第七军类似,属后期扩编。
王錱原为相军将领,性子刚烈自负。
归顺以来,王錱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迫切渴望用一场硬仗,一场为自己和十六师的正名之战,来证明这支以相军降卒为基干的队伍,绝非弱旅。
而他这份锐意建功的决心,正是萧云骧乐于见到的。
该师经近一年严格整训,军官多由西军各部调来的老兵充任,队伍骨架坚实。
所欠缺的,正是一场严酷的战火淬炼,方能脱胎换骨,真正与老部队比肩。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军情局呈报的梅关情报:
梅关,雄踞大庾岭巅隘口,始筑于北宋,明时曾大修。
关楼青砖巨石砌就,拱门高仅三米五六,宽不过三米,狭窄异常。
南门额题“南粤雄关”,北门额书“岭南第一关”,字迹斑驳,却难掩其险。
关楼两侧皆悬崖峭壁,唯有一条古驿道穿关而过,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据守此关的,是旧朝南雄协绿营兵,因关隘狭小,仅驻五百人,属南雄镇总兵管辖。
守关主将,是一名叫做梅鼎的兵备道道员。
装备百余支新式恩菲尔德1853步枪,余为鸟铳、抬枪及冷兵器,以及惯常的滚木礌石,另有两门老式劈山炮。
兵力火力均不算强,险峻地形,是其最大的倚仗。
“梅鼎……”萧云骧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再次投向脚下奔流的赣江,若有所思。
江风拂动他的衣角,水声轰鸣,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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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羊城者,广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