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密迪乐沉默了许久,书房里,只听得见窗外麻雀偶尔的叽喳声。
午后的光线斜斜穿过窗棂,尘埃在光中浮动,如散碎的金屑,却照不散屋里的凝重氛围。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萧云骧,缓缓开口:
“殿下,这……便是您最后的决定?”
萧云骧脸上仍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利落点头。阳光跳在他军装的铜纽扣上,亮得晃眼。
“正是。”
事到如今,密迪乐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反倒松了。
既知不可为,原先堵在胸口的闷气也渐渐散尽,只留下些微冰凉的挫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是学者遇到无解之题时特有的、掺着释然与无奈的表情。
他望向萧云骧,语气已恢复从容:
“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把您今天提的条件报回国内——无论是首相、外交大臣、议会里的绅士,还是军方。”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那恐怕不是‘愤怒’两个字能概括的。”
萧云骧嘿嘿冷笑,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无非是举国愤慨,舆论沸腾,报纸上铺天盖地叫嚷开战。”
“绅士们在议会捶桌子,军方拟定更庞大的远征计划,发誓非把我西王府铲平不可,杀一儆百。我说得对不对?”
他语气太平静了,像在聊一桩与己无干的闲事。
密迪乐心头那丝怪异感,又一次浮起,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警觉的神经。
眼前这位西王,与他所接触过的所有华夏人都不同。
他强硬、精明,是彻头彻尾的华族主义者,对泰西各国的制度、议会运作,甚至他们的心态,都摸得极透。
可既然如此,他为何偏提出这种注定被视作羞辱的条件?
又为何对不列滇必将到来的猛烈报复,如此从容,甚至……隐隐带着期待?
一股更深的不安,蓦地从密迪乐心底升起。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压着膝盖,声音压低,试图穿透对方那层平静的伪装:
“既然如此,殿下难道不惧怕我国的报复吗?”
“那将是真正的战争,不再只是几艘浅水炮舰的小打小闹。”
“您要明白,我们前番虽有些许损失,但对不列滇海军而言,虽非九牛一毛,却也只是皮外之伤。”
“我们的战列舰仍在海上纵横,远征能力未损分毫。”
萧云骧依旧嘿嘿冷笑,淡然回道:“我等着你们来。”
他略作停顿,像是斟酌用词,随后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我等着你们来。朋友来了,自有好酒;若是豺狼——我们也备好了猎枪。”
“不管你们是从本土调兵,还是把各殖民地的家当全压上,我都在这里,静候诸位。”
见他态度坚如磐石,毫无转圜,密迪乐终于长叹一声,肩膀微微放松,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下来。
像是卸下了外交官的姿态,转而劝诫一位正走向悬崖的老友:
“殿下,何至于此?与我国彻底决裂……这背后的风险与代价,您不可能不清楚。”
“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就为了,那不可能得到的310万银元?”
这一次,萧云骧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看他,反而转头望向窗外。
几只麻雀正叽喳着掠过屋檐,在初春浅绿的树梢间跳动,影子落进他沉静的眼底。
“密迪乐领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愤懑,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说过了——”
“我要的,从来只是‘平等’二字。不是施舍,不是恩赐,是你们真正放下傲慢,以平等之姿相待。”
“可连您这样同我往来多次、学识渊博的汉学家,都记不住这句话。又何况是贵国那些远在本土、高高在上、只凭地图报表,来想象东方的老爷们?”
密迪乐一时语塞。
片刻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提出最后一个务实的请求:
“殿下,在我离开之前,能否让我亲眼见一见我们的人?查尔斯准将,以及其他所有还活着的官兵。”
“我必须亲眼确认他们的状态和处境,这是我作为外交官的责任。”
萧云骧闻言站起身来,推开房门。
一直安静记录的赵烈文,适时递上刚刚写定的谈判细则。
萧云骧取出西王大印,蘸了朱砂,郑重压于纸末,发出清晰一声轻响。
“可以,我这就派人带你们去。”
他语气平和,仿佛方才那番激烈交锋从未发生。随即又将那纸文书,递向密迪乐。
“密迪乐先生,这是我方对此次谈判的正式回复。请您收好,也算有个凭据,方便您回去复命。”
“至于英文版本,”他微微一笑,态度转为和蔼,向对一个老友一般,
“您身为汉学大家,自行翻译应当不在话下,也省得我这边再费事。”
密迪乐伸手接过,仔细看去。纸上果然以端正楷书,写明索要310万银元的条款,分文不差。
他不再多言,将文书仔细折好收进内袋。随后仿照华夏士人之仪,向萧云骧拱手告别。
萧云骧亦敛容,郑重回以一模一样的拱手礼。
“仲卿,”他转向候在门边的李竹青,“你安排人,带领事先生和赫德先生去军牢,看看他们的人。”
“然后再回来,我们继续议事。”
“是,大王。”李竹青躬身领命,对密迪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待几人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书房里只余萧云骧与赵烈文二人。
萧云骧背着手,垂首不语,只在青砖地上缓缓踱步。
方才谈判的每一句交锋、每一个条件、对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动,皆在他心中,反复回放、推演、审视。
这一切绝非一时冲动,更非年少气盛的狂妄。
自那日击败联合舰队、江面硝烟尚未散尽,他立于马当山顶远眺之时,便已萌生此意。
之后又与佐湘阴、赖汶光数次合计,推演多种可能。
今日这番看似张狂的言行,不过是这盘棋中落下的第一子。
不多时,李竹青脚步匆匆,去而复返。
他掩上房门,忍不住压低声音向萧云骧问道:
“大王,您这是……打算给不列滇人下套了?这条件,他们怎么可能答应?”
萧云骧哑然失笑,转头反问:“你从哪嗅出味道的?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
这一谋划,此前他只同佐湘阴、赖汶光两位军事负责人深入商议。
三人达成一致,方有今日这般看似不可理喻的强硬。
除此以外,他未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李竹青。
李竹嬉皮笑脸地凑近:“您今日这架势,跟往常大不相同。事出反常必有妖。”
“按您的脾气,越是寸步不让、蛮横无理,倒越像是……背后藏着算计。”
萧云骧点了点头,并未否认,只微微一笑:“这主意成形不久,还没顾上跟你细说。”
李竹青眼睛一转,又凑近些:“大王,前番被我们揍过一顿的那个《北华捷报》记者,叫威廉·埃默森的,这回也跟来了。”
“要不咱找个由头,再揍他一顿?这样,岂不是更能激怒不列滇人?”
萧云骧听罢,竟真的思索片刻,但最终还是摇头。
“不必,这料下得已经够猛了。”
“去请高卢国那位爱德蒙先生来吧,”
他吩咐道,声线已恢复往常的冷静,“等议完正事,我再同你细说。这场戏——才刚开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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