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萧云骧忽然敛起笑容,对着密迪乐冷声道:
“密迪乐先生,我方所坚持的,不过是平等往来,并无意冒犯贵国。”
“可你们呢?转头就勾结我们的仇家,发兵来犯。如今吃了败仗,光凭几句话,就想把人要回去?”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密迪乐一时语塞,脸上仍强作镇定,心里却翻腾不休。
——没有冒犯?
光是禁烟这一项,就让他们不列滇每年少赚近千万两白银,更别说还有关税等其他措施。
这些账,密迪乐比谁都清楚。
可这些话——就算全是事实,又怎能摆到台面上,当作正当理由呢?
说到底,他骨子里仍存着几分学者脾气,有些肮脏事,心里门儿清,嘴上却说不出口。
更何况,一旦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势必没完没了,徒增口舌。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麻雀啾鸣,声音清脆,在这片沉寂中,反而显得格外刺耳。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温热的瓷壁,让他稍定下神。
淡淡的墨香在室内浮动,与窗外初春草叶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
墙角那座沙盘虽盖着布,却仍透出一股隐隐的肃杀之气。
密迪乐的视线掠过房中一排排书柜,注意到其中不光有中文典籍,还有不少英文、德文着作。
烫金的书脊,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明明灭灭,像沉默的注视。
他想起临行前,港督兼驻华公使约翰·包令爵士的交代,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把那些被俘的女王子民带回去。
此事若办不成,之前的一番辛苦,便将付诸东流。
万一言辞过激,惹恼了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西王,直接被赶出门去,那才叫因小失大。
密迪乐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纷杂的念头,径直向萧云骧开口:
“那么,以殿下之意,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您才愿意放人?”
萧云骧略作沉吟,指尖在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轻响。
片刻之后,他竟真的开始一笔一笔算起账来。
“第一,你们无故犯我疆土,须在贵国《泰晤士报》与我方《荣华报》上,以中英双语刊登道歉声明。”
“并且保证日后,不再犯此类错误。此外,赔偿我军费支出及伤亡人员抚恤,总计300万银元——我说的是市面上最通行的西班牙银元。”
“殿下,这绝无可能!”
萧云骧话音未落,不等密迪乐回应,一旁的赫德已猛地站起,脸涨得通红,脱口反对。
这位年轻的外交官显然被激怒了,呼吸急促,灰蓝色的眼睛里,全是燃烧的火焰。手中的茶杯,因动作太急晃出几滴茶水,在裤管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登报道歉,还要赔款?
数百年来,日不落帝国何时受过这等屈辱?这是战败国的条款!
更何况对方,只不过是个未被诸国承认的地方政权。
萧云骧却不急不恼,只瞥了一眼赫德,目光在他被打湿的裤脚上一顿,又转向面色如常的密迪乐。
书房里空气凝重,只有赵烈文手中的毛笔,行走纸端的沙沙声持续不断。
萧云骧接着说出第二个条件,声线平稳如旧:
“第二,贵方需按被俘人数支付人员赎金,另加我方为救治贵方伤员所支出的汤药费、生活费、住宿费、服装费、精神损失费……”
眼看萧云骧越扯越远,几乎信口开河,密迪乐连忙打断:“殿下,不必细列,您说个总数就好。”
萧云骧从容地伸出一只手。阳光落在他粗壮的指节上,映出一圈淡淡光晕。
“一口价,20万块银元。”
刚才才坐下的赫德,闻言又一次跳了起来,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气得声音发颤:
“殿下,这不公平!”
萧云骧看向这位年轻气盛的外交官,嘴角微扬,带点玩味反问:
“赫德先生,你既在外交体系任职,那我倒要问问:当初你们与旧朝谈判时,可曾讲过‘公平’二字?”
赫德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脸上红白交错,一时语塞,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密迪乐,盼着他能接过话头。
书房里,再度陷入寂静。
萧云骧却不慌不忙地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备忘录,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其上记录的数字,向两人算账:
“按泰西惯例,一名战俘赎金大约是他年薪的5到10倍,我没说错吧?”
“贵国一名海军准将,年薪约在800到1200英镑。那么仅查尔斯准将一人,我收4万银元,不算过分吧?”
“此外,还有校尉级军官10人,专业士官15人,普通水手25人。”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陆军,是高贵的海军人员,赎金自然要高一些。”
“赫德先生,您不妨算算,我这开价,真的高么?”
赫德一时说不出话,只好赌气似地坐回椅中。
事实上,泰西诸国历经数百年混战,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战俘处理惯例。
尤其在拿破仑战争之后,列强之间渐渐有了“文明战争”的不成文规则——常以赎金赎回高级军官。
例如奥地利就曾花费2万弗罗林(约合800公斤白银)赎回了被拿破仑俘虏的约翰·冯·希尔将军。
如今规矩虽略有松动,但萧云骧此刻提出的,恰恰是依循了泰西定下的游戏规则,合情合理,并不越界。
这分明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然而在不列滇眼中,这套规则,从来只通行于泰西“文明国家”之间。
西王府算什么?不过是一支地方叛军,也配与他们平起平坐、适用同一规则?
——你也想上桌?你也配?
萧云骧坐回椅中,将备忘录往桌上一丢,语气显得颇为慷慨:
“因此,要赎回战俘,贵方至少需支付给我们320万块银元。我吃点亏,收310万即可。”
310万银元,约合78万英镑。
当时不列滇一艘主力风帆战列舰,造价约为8-10万英镑;蒸汽护卫舰4.5-6万英镑一艘。至于明轮炮舰、浅水炮艇,则更为廉价。
可以说,萧云骧这个要价,足以打造一支能在东亚横行无忌的中型海军。
这根本不是谈判。
是挑衅!
密迪乐久久沉默,下颌绷紧,仿佛在用力克制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