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腊月的薄云,淡淡地落在景德镇署衙前的青石平台上。
连日征战后,这一刻宁静如此珍贵,萧云骧几人都静坐原地,谁也不愿打破这份难得的安宁。
微风从檐角拂过,带来了不远处春日的消息。
桌上茶杯袅袅升起的水汽,在光中细碎地翻腾,继而无声消散。
赵烈文为众人续上热水,见刘蓉不再发问,便转向萧云骧:
“大王,上午冯崇文军师来时,提过一桩小事。”
“前番替骆秉彰来游说的沈保桢,还有一个随行的军汉,至今还押在衙署大牢。您若得空,或可亲自问一问。”
萧云骧微微颔首。
此事佐湘阴与他见面时,也曾略提及,只是当时诸事繁杂,他也未放在心上,就搁下了。
他转向刘蓉,语气很随意:“孟容,具体是什么情形?”
刘蓉苦笑摇头,将沈保桢前来游说的前后经过,包括如何入营、如何陈词、又如何被扣下,都仔细说了一遍。
萧云骧听罢,唇角显出笑意:“这等小事,左先生自行处置便是,何必如此谨慎?”
刘蓉却敛容正色:
“大王,话不是这般说。纵然左军师、我,还有义渠,皆可称一句君子坦荡、问心无愧。大王对我等更是推心置腹,从无猜疑。”
“然当时两军对峙,生死悬于一线,无人敢将性命,轻付他人。”
他声音稍转低沉,“更何况,我等出身经历本就敏感,易招物议。”
“骆秉彰正是看准此节,才行此离间之计,欲乱我军心,他好从中取利。”
“正因如此,左军师才格外谨慎,不得不防。”
萧云骧听罢,思索片刻,随即点头:“确是如此。左先生这般处置,用心良苦了。”
他语气缓和下来,目光扫过几人,“不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此一事,众人信重反而更胜从前,未尝不是一得。”
他说着,转头望向坐在一旁石阶上的卢岭生:“岭生,你带两个人去衙署大牢,将他们请来。注意,礼数周到些。”
卢岭生利落起身,应道:“是!”
旋即走向衙门口,招呼了两名执勤的战士,三人快步转向大牢方向。
萧云骧又示意赵烈文,从衙内再取两张椅子和两个茶杯来。
赵烈文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安置妥当。
恰此时,卢岭生已引着两人转回。
来人并未捆缚,亦无枷锁,只是沉默行于警卫之间,直至阶前。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气色看来尚可,显是未曾受过苛待。
唯独那军汉高大魁梧,身上的哨官军服,还沾着先前营中厮打时,留下的泥污渍痕,未来得及清洗。
他一双手掌粗砺,指节凸起,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
行至阶前,沈保桢抬眼看一看萧云骧,旋即垂头不语。
那军汉却昂首挺胸,目光毫无避讳地上下打量萧云骧,眉宇间,甚至带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挑衅。
萧云骧懒得与他计较,先看向沈保桢,开口问:“你便是沈保桢?闽省福州府侯官人,与林则徐林公家,世代联姻的沈保桢?”
沈保桢见这位年轻大王,与西王府要员仅是随意坐在府衙前平台的小桌旁。
桌上玻璃杯茶水映光,旁边特意多设了两张空椅,姿态闲适,并不故作威严。
他心下稍安,上前一步,躬身长揖:“正是沈某。见过萧大王。”
萧云骧闻言却是骤然一怔,随即语气里蓦地涌上一股难以按捺的愤慨:
“还真是你沈幼丹!骆秉彰是老糊涂了不成?怎能如此用你!”
也无怪萧云骧一时失态。
在另一段时空里,知府之位于沈保桢不过起点。其真正耀目之时,犹在后来铜治年间。
铜治五年,接替佐湘阴出任闽省船政大臣,主持福州船政局。
以开阔胸襟吸纳泰西科技,延聘洋员教授,采用原版教材,开创了马尾船政一代基业。
铜治十三年,霓虹犯我湾岛。
其临危受命,以钦差大臣之身督办台防。凭借军政布防、外交折冲、后勤保障与民生建设多管齐下,终迫日寇退兵。
治理湾岛期间,力推开禁、开府、开路、开矿四大举措,解渡台禁令,设台北府,开发资源、振兴经济,堪称湾岛近代化之奠基人。
光旭元年,擢升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整饬吏治、疏浚河工、禁种罂粟、扩充海军,与李绍荃并为近代海军建设之中坚。
可谓晚青罕有的政治家、外交家、民族英雄,华夏近代造船、航运与海军建设之奠基者,洋务运动之关键人物。
且其人为官务实开通、清正自律,秉公执法。
身居高位而家无余财,丁忧返里时,竟因贫而设“一笑来”裱褙店以为生计。
任赣抚、两江总督十余载,逝后家中“无一椽一亩之殖”,仅余福州祖宅一处,所得俸禄尽数周济亲族。
主政船局时,一沈家姻亲下属胥吏触犯厂规,拒不受亲族请托,坚执军法予以处决;
采办官员舞弊弄假,即依“阻挠国是、侮慢大臣”之罪立斩;明令“严防行贿、压榨”,凡贪墨者“杀无赦”。
《青史稿》评其“廉介得民”,后世史家更誉之为“末世砥柱”。承林氏门风,被后人评为“闽省百年来,与林则徐并列之名臣”。
如此人物,骆秉彰竟使之充一有性命之危的说客,萧云骧怎能不为之扼腕愤慨?
沈保桢听得萧云骧语气中的愤懑,先是一愣,片刻后,才略显讪讪回道:
“想必是看在我岳丈的面子上,左季高也不至于真要我的性命。大王不必为此苛责骆公。”
萧云骧一摆手,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现今都在何处?”
沈保桢再度怔住,一时摸不透萧云骧此问真意。
这位大王言行思路,总是这般天马行空,难以捉摸的么?
但他沉吟少顷,仍是照实回答:“老父早已见背,老母与荆妻儿女,如今皆在福州老家。”
萧云骧指向赵烈文,对沈保桢道:“稍后你写一封家信,交给惠甫,并将具体住址一并告知。”
沈保桢眼神骤然一凝,警惕起来:“大王这是何意?”
萧云骧轻叹一声,直言相告:“幼丹,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打算回辫子朝廷那边?我派人去接你家人过来。至少能护得他们周全,不致受辫子朝廷迫害。”
他语气转为沉肃,“你是林公之婿,更是他理念与事业的传人。不妨细想,是谁的施政更贴近林公理想?又是谁能真正令你一展抱负?”
见沈保桢仍自犹疑,萧云骧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挚,看向对方:
“我们各让一步。这段时日,你便跟在我身边。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看看到底是我们,还是那辫子朝廷,更能秉承林公遗志。”
“之后,你再做决定。你看如何?”
沈保桢低头沉默。
平台之上,唯闻风声细微。
最终,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向萧云骧拱手,深揖一礼:“多谢大王……体谅。”
萧云骧抚掌笑道:“如此,就上来喝杯茶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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