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胜山的朝阳把血污的土石染成金红,李明踩着浸染着鲜血的泥土登上山岗,靴底碾过焦黑的木屑,发出细碎的声响。王铁牛正让亲卫给自己裹伤。
“铁牛,”李明的声音里带着硝烟后的沙哑,“伤着骨头没?”
王铁牛咧嘴笑,露出一脸的憨厚表情:“皮外伤,不碍事。倒是都督,您这主力再晚来半个时辰,我这手下兄弟们就得再多躺下个几千人了。”
李明拍了拍他的胳膊,目光扫过山岗上插着的明字旗——旗面被弓箭、铅弹射得像个筛子,却依旧在风里挺得笔直。“郭晓明呢?”他问。
“在那边给义军弟兄们裹伤呢。”王铁牛朝山坳里努努嘴。
郭晓明正蹲在一个胳膊被划开的后生身边,用烈酒冲洗伤口,自己的左臂缠着布条,渗出血迹,显然也受了伤。
那后生和孙小宝一样,都是郭晓明同村的,昨夜里跟着冲阵时被流矢划伤,疼得龇牙咧嘴。见李明走过来,郭晓明慌忙站起身,衣襟上的血渍蹭在草上,留下点点暗红。
“李都督。”他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眼里的红血丝没褪尽。
“平阴的事,你记着多少?”李明在他身边蹲下,捡起一根烧黑的箭杆,“当年跟你一起举事的,还有多少人活着?在哪个县?”
郭晓明的喉结滚了滚,突然红了眼眶:“周家村的周老栓,当年跟我一起砸过税吏的轿子,后来躲在东阿县的窑洞里;还有肥城的赵秀才,他是前明的廪生,清军占了泰安后,他带着学生们往徂徕山里跑了……”他数着数着,声音越来越低,“还有好多,有的被砍了头,有的……不知道躲在哪儿。”
李明看着他,突然开口:“武胜山这一战,你带着义军冲在前头,功不可没。”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我打算表你为兖州府知府,领四品衔,怎么样?”
郭晓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没听清:“都……都督说什么?”
“兖州府知府。”李明重复道,“辖一府七县,替朝廷守好这块地。”
郭晓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李明连连磕头,额头撞在石头上“咚咚”作响:“谢都督提拔!谢都督信任!属下……属下万死不辞!”他原以为能混个知县就谢天谢地,没想到竟能当知府,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起来吧。”李明把他扶起来,“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交给你。”
郭晓明赶紧抹了把脸,挺直腰杆:“都督尽管吩咐!”
“你带的义军,还能走动的有几人?”
郭晓明往身后看了看,山坳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员,跟着自己来的十个壮小伙,现在能站着的只有六个,都是跟着他从平阴逃出来的老弟兄。“回都督,还能动弹的就六个。”
“正好。”李明道:“你给在各县、府的同窗、同年、同僚、朋友写信,就让这六人当信使。告诉他们,武胜山大捷,多尔衮主力溃败,我李明的大军已到山东。让他们带着人出来,占县城,杀旗兵,凡是举明字旗的,都是朝廷的人,我李明不会亏待了他们。”
他顿了顿,看向郭晓明:“你也在信里说清楚,就说你郭晓明以兖州知府的身份担保——能占府城的,我保他当知府;能占县城的,你在我面前求请,让他当知县。”
郭晓明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都在发颤:“属下明白!这就去办!”他转身对着那六个弟兄喊,“周老六、王二柱!你们几个过来!”
六个汉子快步走过来,身上都带着伤,眼神却透着兴奋劲。郭晓明把墨锭塞进识字的周老六手里:“快,找纸笔!我要按都督说的,给东阿的周老栓、肥城的赵秀才、还有汶上的张员外他们都送去!告诉他们,咱们熬出头了,占了城就能当官!”
周老六等人眼睛瞬间亮了,七手八脚找来信笺,郭晓明蹲在石头上就写,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郭晓明边写,嘴里边不停念叨:“我现在是兖州知府了,光宗耀祖了!”
李明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又对亲卫吩咐:“传我的令,给山东各府县发檄文。”
不久,陈良策拿来拟好的檄文底稿,李明接过,就着火光再看了一遍。上面的字笔锋凌厉:“……多尔衮主力已歼于武胜山,天兵所至,不降即屠。前明旧吏若能反正,官复原职;若敢顽抗,株连九族……”
“就用这个。”李明把檄文递回去,“让快马队分路送,济南、兖州、东昌、青州等地,一个府都别漏了。”
三日后,济南府巡抚衙门。
山东巡抚方大猷正坐在案前,手里的茶杯早已凉透。桌案上堆着各县送来的急报,字里行间全是“明字旗复起”“官民反正”的字样,最上面一张,赫然是东阿县周老栓斩杀绿营千总的告示抄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大人,泰安府的急报又到了。”师爷何润之脸色惨白地走进来,手里的信纸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肥城知县被赵秀才擒了,府衙的旗子……换成明字旗了。”
方大猷猛地拍向案几,砚台被震得翻倒,墨汁泼在“山东巡抚”的官印上,晕开一团漆黑。“反了!都反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到身后的书架,线装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前几日还对着本抚拍胸脯,说要与济南共存亡,转眼就换了主子!”
何润之慌忙扶他坐下,压低声音:“大人,眼下不是动气的时候。城内的绿营兵已经三天没点卯了,听说……听说有人夜里偷偷往明军营里送消息。”他往窗外瞥了眼,“就连衙门里的轿夫,今早都在偷偷议论,说要找机会……拿大人您当投名状。”
“投名状?”方大猷的声音发颤,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想起李明檄文里“株连九族”四个字,突然抓住何润之的手,“何先生,你得给我想个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何润之皱着眉,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往北走,去北直隶,那里还有镶黄旗的兵。只要出了山东,到了旗兵地界,就安全了。”
方大猷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对!往北走!快,让人把库房里的箱子都装上车,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能带走的都带走!”
当夜三更,巡抚衙门后门。
四辆马车停在门外,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吱”的声响。方大猷穿着件粗布短褂,脸上抹了锅底灰,正指挥着仆役往车上搬最后一口箱子——里面装着他在山东三年贪来的金条,足有两百多斤。
“快!再快点!”他急得直跺脚,时不时往城四周张望。
不久,四辆马车缓缓来到济南府北门。
守门的千总魏虎正靠在门柱上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灯笼的光正好照在方大猷脸上。他眯着眼看了片刻,突然咧嘴笑了——这抹着锅底灰的家伙,身形和走路的架势,不正是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方巡抚吗?
“站住!”魏虎提着刀走过去,故意粗着嗓子喊,“深夜出城,有通关文牒吗?”
方大猷心里一紧,强装镇定:“军爷,小的是做买卖的,赶着去德州进货……”
“做买卖的?”魏虎突然一把扯掉他脸上的灰,露出那张熟悉的脸,“方大人,别来无恙啊?”
方大猷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魏虎的亲兵按住。魏虎踹了踹那口沉甸甸的箱子,听着里面“哗啦”的声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都说方大人搜刮得盆满钵满,果然不假。正好,拿您这颗脑袋和这些宝贝,去给李都督当个见面礼!”
他转头对亲兵喊:“把人捆了!箱子抬回营里!再去通知钱大人,就说巡抚衙门反了,咱们响应李都督号召,反正归明了!”
亲兵们轰然应诺,用绳子把方大猷捆得像粽子,嘴里塞了破布。方大猷呜呜地挣扎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分巡抚的体面。
不到一个时辰,济南府衙就挂出了明字旗。知府钱元和带着府县官员们站在城门楼子上,看着魏虎押着方大猷而来,脸上堆满了笑意,这平白捡来的功劳,可得好好在李都督面前说道说道。
同日,兖州府滋阳县。
知县吴承宗正对着镜子脱官服,铜镜里映出他光秃秃的后脑勺——三个月前,为了讨好新来的旗兵协领,他亲手剃了辫子,还笑着说“身体发肤,受之清主”。此刻他正往头上套网巾,网巾的系带断了一根,他慌忙用麻绳接上,勒得头皮生疼。
“老爷,真要穿这个?”管家捧着件前明的青色圆领袍,脸上满是不安,“昨儿个旗兵还来催粮呢……”
“催个屁!”吴承宗抢过官袍往身上套,扣子扣错了位也顾不上,“没听见吗?多尔衮都跑了!武胜山死了多少旗兵?再穿这身狗皮,等明军来了,第一个砍的就是你家老爷!”他对着镜子扯了扯袍角,突然想起什么,“快!把库房里那幅董其昌的字找出来,包好了,我要去路上迎李都督!”
管家愣着不动:“老爷,那字是您花五十两银子从……”
“蠢货!”吴承宗踹了他一脚,“等我官复原职,五十两算什么?要是脑袋没了,再多银子也花不着!”
一日后,李明的大军准时开拔。
队伍刚过平阴县界,就见路边跪着黑压压一片人。为首的是个白发老汉,手里举着面皱巴巴的明字旗,正是郭晓明说的周老栓。他身后跟着几百号汉子,有的扛着锄头,有的举着木棍,还有个后生抱着杆鸟铳,枪托用布缠了又缠。
“李都督!”周老栓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得青石板“咚咚”响,“俺们占了东阿县城,杀了三个旗兵,这是首级!”两个后生捧着个木盘上前,里面盛着三颗血淋淋的脑袋。
李明让人把木盘收了,亲手把周老栓扶起来:“老英雄,辛苦了。东阿县令的缺,就给你了。”
周老栓愣了愣,突然哭起来:“俺……俺不认字啊……”
“找个识字的当文书。”李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别学那些赃官,不然我第一个办你。”
周老栓顿时欢天喜地:“我周老栓当官了!当县太爷了!哈哈哈哈…”
往前走了不到十里,又有一队人马拦路。为首的是个穿儒衫的中年人,颔下留着三缕须,正是郭晓明说的赵秀才。他身后跟着几十个穿青布衫的后生,手里提着刀枪。
“李都督,徂徕山学子赵秉文,率生员五十人,献肥城县城!”赵秀才拱手行礼,声音朗朗。
李明看着那些后生脸上的书卷气,突然笑了:“好,肥城县就交给你了。从现在起,你,就是肥城知县。回头让县里办个学堂,教孩子们认字。”
一路往济南去,类似的事情见了无数。有的县太爷带着衙役捧着印信在城门楼子上等着,官袍上的补子歪歪扭扭;有的绿营兵把辫子割了,用红布缠在头上,跪在路边喊“大明万胜”;还有的乡绅抬着整猪整羊来劳军,一派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场面。
王铁牛勒住马,看着路边一个正用刀割辫子的绿营兵,啐了一口:“狗娘养的,前几日还举着刀逼青壮填阵,这会儿倒成了大明的兵了?”
李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绿营兵正对着他一脸谄笑,露出两颗黄牙。“让辎重部队收拢他们,在后面跟着走。”李明淡淡道。
大军过泰安时,钱元和带着济南府的官员们在路边跪了两里地。他把户籍册用红绸子裹着,双手举过头顶,袍子前襟沾着泥,却依旧努力挤出笑容:“李都督辛苦,下官济南知府钱元和,恭迎王师。”
李明没接户籍册,只是看着他:“钱大人,当年你给多尔衮写的降表,我这儿也有底稿。”
钱谦益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户籍册“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小人一时糊涂,小人知错了,请都督开恩!”
“好好当你的知府。”李明催马往前走,“要是再敢写降表,我让你跟方大酋一个下场。”
秋风扫过齐鲁大地时,山东各府县的明字旗已经插遍了城头。那些曾经躲在窑洞里、山林间的起义军,如今成了各县的知县、主簿;那些前明旧吏,翻出前明时穿过的官袍,在衙署里小心翼翼地办公;就连割了辫子的绿营兵,也在搬运粮食的间隙,学着喊“大明万胜”的口号。
郭晓明穿着崭新的知府官袍,站在兖州府衙的台阶上,手里捏着周老栓和赵秀才的信。信上的字里行间透着股干劲儿,周老栓说东阿县的粮仓满了,赵秀才说肥城的学堂开了,有两百个娃娃在念书。
“老郭,好好干,别学那些贪官。”王铁牛拍了拍他的肩膀,挥起马鞭加入了远行的队伍。
郭晓明抬头望去,李明的大旗正在队伍最前面飘动,旗下的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突然想起孙小宝——那个第一次骑战马的后生,要是能活到现在,大概正扛着枪,走在队伍里吧。
风里带着新麦的清香,混着淡淡的硝烟味,吹过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远处的山岗上,新插的明字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在诉说着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