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胜山的风裹着黄土,刮在脸上像针扎。王铁牛蹲在中间山包的岩石后,看着部下们在山坳里垒石墙、挖壕沟。火箭手正把拆解的炮管架在酸枣丛里,铁管上的油布被风吹得哗哗响;迫击炮被架在了三个山包上,炮口对着山下,像三只蓄势待发的眼睛。
“师长,郭典史带的人在山后找到个山泉!”亲卫赵虎跑过来禀报,裤腿上沾着泥,“就是水不多,够咱们喝两天的。”
王铁牛点点头,目光扫过官道尽头的地平线。按斥候刚刚探得的消息,多尔衮的主力最迟明日午后就该到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左轮,枪套上的皮子被汗浸得发亮——这玩意儿跟着他从河南打到淮北,枪管里的膛线都快磨平了,可此刻握在手里,依旧沉甸甸的踏实。
日头偏西时,前哨骑探周勇滚鞍下马,甲胄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师长!来了!鞑子的先头部队过了平阴,离这儿不到二十里!”
王铁牛猛地站起身,风掀起他的战袍,露出里面渗着盐霜的甲叶。“各旅进入阵地!告诉弟兄们,子弹省着用,非到跟前不打!”
暮色四合时,官道尽头终于滚来一团黄雾。不是骑兵的疾驰,而是黑压压的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在火把的映照下蠕动。王铁牛举起望远镜,镜片里的景象让他攥紧了拳头——最前面的全是精壮汉子,有的赤着膊,有的穿着破烂短褂,胳膊上、脸上带着伤,被后面的清军用刀枪逼着往前走,骂声、吼声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飘上山,听得人心里发堵。
“狗娘养的!”二旅旅长陈猛啐了一口,“把青壮都赶来填阵,这是想耗光咱们的子弹!”
郭晓明趴在石墙上,指甲抠进岩缝里,指节泛白:“是平阴的佃户和匠户……鞑子占了城就把男丁全捆了,老弱妇孺早被他们……”他说不下去,喉结滚了滚,眼里冒着火。
山脚下的人群越聚越多,足有数千人。清军的将官在后面吆喝着,刀光在火把下闪闪烁烁,不时有汉子被推搡着扑倒在地,紧接着就被后面的人踩过去,闷哼声戛然而止。有个穿短打的汉子突然转身,攥着拳头往督战的旗兵身上撞,却被旁边的长矛捅穿了肚子,疼得蜷在地上抽搐,很快就被乱脚踩没了声息。
“师长,打不打?”火箭炮班长吴大奎抱着引信,声音发紧。
王铁牛盯着那片蠕动的人群,突然咬了咬牙:“一旅一团,上马,跟我来!”
战马的嘶鸣刺破暮色,一千五百名骑兵迅速在山后空地上列成十排横队,马刀斜指地面,左轮手枪的枪口在火把下泛着幽光。王铁牛勒住马缰,黑马焦躁地刨着蹄子,铁掌踏得碎石飞溅。
“听我号令!”他的声音在夜风中炸开,“二十步外齐射,逼他们回头!冲垮鞑子的督战队就撤!”
“驾!”
骑兵们像道赤色的闪电,顺着缓坡冲下山岗。马蹄声从细碎的“哒哒”变成震耳的“轰轰”,像闷雷滚过平原。离人群还有二十步时,王铁牛猛地挥刀:“开枪!”
“砰砰砰——!”
前排一百五十支手枪同时开火,子弹像暴雨似的泼向人群最前列。冲在最前面的青壮猝不及防,成片地扑倒在地,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空。后面的人见状慌了神,转身就想往后退,却被骑兵们的第二轮齐射逼得连连后退,哭喊声、咒骂声混在一起,像决堤的洪水。
“往前冲!把他们赶回去!”王铁牛的马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黑马跃过一具尸体,径直撞向督战的旗兵队列。
骑兵们紧随其后,马蹄踏过倒地的青壮,左轮手枪不断喷吐火舌。督战队的旗兵原本举着刀逼青壮往前冲,此刻被突如其来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有的被马撞飞,有的被枪打死,剩下的转身就跑,反而把后面的绿营兵阵型搅得大乱。
“杀啊!杀鞑子!”有个青壮见骑兵冲得猛,突然捡起地上的长矛,转身就往旗兵背上捅,更多的人跟着效仿,混乱像瘟疫似的在清军阵中蔓延。
王铁牛的马已经冲到离清军主阵不到百步的地方,他抬头一看,只见主阵里的火炮已经推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这边。“不好!”他猛地勒住马缰,黑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动。
“放箭!放炮!”多尔衮的吼声从主阵里传来,带着气急败坏的疯狂。
“咻咻咻——!”
箭雨像飞蝗似的扑过来,有的射中战马,有的穿透骑兵的甲胄,惨叫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清军的将军炮和佛郎机炮同时轰鸣,铁球带着尖啸飞过,在人群里砸出一条条血肉胡同。前后十几个骑兵连人带马被铁球扫中,瞬间成了模糊的血肉堆。
青壮们被夹在中间,前有骑兵冲撞,后有炮火覆盖,顿时慌了神。有个汉子哭喊着往左边的田埂跑,立刻有更多人跟着往两侧的洼地涌,像被打散的蚁群。
“撤!”王铁牛看着清军主阵严整的阵型,知道再冲就是送死。他挥刀砍断一支射来的箭矢,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骑兵们立刻拨转马头,且战且退,左轮手枪不断射击,交替掩护着脱离战场。清军的火炮还在轰鸣,铁球砸在山路上,碎石飞溅。有个骑兵的马被流箭射中,栽倒在地,他刚爬起来,就被后面赶来的亲卫赵虎拽上另一匹战马,两人共乘一骑往山上冲。
回到山岗时,清点人数,竟折损了近两百骑。二旅旅长陈大猛看着山下被炮火覆盖的洼地,眼里冒着火:“狗娘养的鞑子,真敢下死手!”
王铁牛抹了把脸上的血——是刚才身边一个骑兵被射中时溅上的。他望着山下渐渐平息的炮火,突然冷笑一声:“耗吧,看谁耗得起。都督的大军不日就到。”
山脚下的混乱像泼翻的墨汁,在暮色里迅速晕开。那些被驱赶的青壮见两侧无炮,疯了似的往田埂、洼地钻,有的甚至踩着同伴的后背往坡上爬,黑压压的人群漫山遍野都是,把清军的第一次进攻弄得一团糟。
多尔衮站在主阵的高台上,看着督战队被冲得七零八落,青壮们跑的跑、散的散,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马鞭“啪”地抽在旗杆上,把旗头的铜饰都抽掉了。
“废物!一群废物!”他的吼声里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连群农夫都拦不住,养你们有何用!”
黄旗都统完颜烈趴在地上,甲胄上的铜钉磕得青石板“当当”响:“陛下息怒!明军骑兵来得太凶,左轮手枪射速太快,督战队被冲散时,绿营兵们慌了阵脚……”
“绿营兵?”多尔衮猛地转头,眼里像要喷火,“我看他们是早就想反了!”
蒙古八旗都统巴图鲁也赶紧上前,单膝跪地:“陛下,明军占着地利,硬冲怕是讨不到好。不如先扎营休整,明日再做计较?”他昨晚吃了败仗,此刻说话都透着小心翼翼。
多尔衮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何尝不知道地利的重要性,可一想到身后的追兵,心里就像压着块石头。正想发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斥候刘成滚鞍下马,甲胄上还沾着夜露:“陛下!明军追兵已过东平州,离此不到五十里!”
“五十里?”多尔衮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脚踹在旁边的案几上,木盘里的干粮撒了一地,“李明的步兵是长了翅膀吗?来得这么快!”他猛地转身,盯着武胜山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传我令!绿营兵今夜饱餐,明日卯时攻城!凡后退者,斩!”
完颜烈愣了愣:“陛下,绿营兵战斗力……”
“我不管他们战斗力如何!”多尔衮打断他,马鞭指着山岗,“就是填,也要把武胜山的石头填满!天亮前,我要看到他们的尸体堆到山头上!”
巴图鲁迟疑着开口:“陛下,不如让满八旗的弟兄……”
“不行!”多尔衮斩钉截铁,“满八旗是最后的家底,不能耗在这儿!让绿营兵上,他们要是敢退,就用蒙古八旗压阵!”
第二日天刚亮,清军的号角声就撕裂了晨雾。一万多绿营兵被驱赶着往前冲,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号衣,手里的兵器从生锈的刀枪到磨秃的锄头,参差不齐。蒙古八旗的骑兵在后面列成横队,马刀闪着寒光,谁要是敢回头,立刻就会被劈落马下。
“冲啊!第一个冲上山顶的,赏银五十两,升百总!”旗兵们举着刀吆喝,声音里却透着虚张声势。
绿营兵们磨磨蹭蹭地往前挪,脚步像灌了铅。有个老兵拄着长矛,偷偷往后看,被蒙古骑兵一箭射穿了喉咙,尸体“扑通”倒地,惊得前面的人连连后退。
“开枪!”
山岗上的王铁牛一声令下,步枪齐射的枪声像爆豆似的响起。冲在最前面的绿营兵成片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尸体往上爬,却被第二轮齐射击溃,掉头就往山下跑。蒙古骑兵的马刀劈得飞快,砍倒了十几个逃兵,可溃退的洪流像决堤的水,根本拦不住。
“废物!都是废物!”多尔衮在高台上看得目眦欲裂,亲自提刀冲下高台,劈翻一个跑得最快的绿营兵,“再敢退,这就是下场!”
绿营兵们被夹在中间,前有枪炮,后有马刀,只好硬着头皮往上冲。他们架起云梯,往石墙上爬,却被上面的手榴弹炸得粉身碎骨;有的想从山坳里绕过去,又被迫击炮轰得尸横遍野。
厮杀从清晨持续到黄昏,绿营兵的尸体在山脚下堆成了小山,血腥味顺着风飘出老远。有个绿营兵被炮弹炸断了腿,躺在地上哀嚎,却被后面冲上来的同伴踩烂了脑袋;还有的举着白旗想投降,刚跑出两步就被蒙古骑兵的箭射穿了胸膛。
到了傍晚,绿营兵已经死伤过半,剩下的人瘫在地上,任凭蒙古骑兵怎么砍杀,也不肯再往前挪一步。有的甚至捡起地上的弓箭,往督战的蒙古骑兵队里射去,嘴里喊着“反正都是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多尔衮看着山岗上依旧飘扬的明字旗,又看了看瘫在地上的绿营兵,终于泄了气。“收兵!”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夜幕降临时,清军的营地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绿营兵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明军杀进来了”,顿时炸开了锅。他们举着刀枪,在营地里四处乱砍,有的互相厮杀,有的放火烧帐篷,混乱像瘟疫似的蔓延。蒙古八旗的骑兵想去弹压,却被溃兵冲得七零八落,只能眼睁睁看着绿营兵的营地变成一片火海。火势、混乱不断向外蔓延,很快就波及到了蒙古兵、满八旗这边。这就是后来被记入史册的“武胜山营啸”。
多尔衮坐在帐里,听着外面的哭喊和厮杀,脸色惨白。巴图鲁闯进来,甲胄上沾着血:“陛下,绿营兵反了!咱们得赶紧走!”
就在这时,又一个斥候连滚带爬地进来,声音发颤:“陛下!明军追兵已连夜到孝里铺,离此不到十里!”
“十里……大晚上的,汉人不都是雀盲眼吗?他们走夜路不怕队伍跑散了吗?”多尔衮喃喃自语,突然站起身,拔出佩刀,“传我军令!不要管绿营了,满八旗、蒙古八旗全体集合!立刻强攻武胜山!朕要亲自督战!”
武胜山的风更冷了。王铁牛蹲在石墙后,看着部下们擦拭马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眼里却透着狠劲。步枪弹早就打光了,迫击炮的炮管凉得像冰,连最后三枚火箭弹也在傍晚的厮杀中用尽了。
“弟兄们,”王铁牛的声音沙哑,“鞑子要拼命了,咱们也不能怂!待会儿他们上来,就用马刀跟他们说话!”
“杀!”骑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山岗都在颤。
突然,山下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火把像条火龙,从官道上涌过来。是满八旗和蒙古八旗的骑兵,他们举着刀,嘴里喊着口号,像股黑色的潮水,往山岗上冲。
“上马!”王铁牛翻身上马,马刀直指夜空。
骑兵们纷纷跃上马背,九千多匹战马在山岗上刨着蹄子,铁掌踏得碎石飞溅。当清军冲到离石墙不到百步时,王铁牛猛地挥刀:“杀!”
“杀啊——!”钢铁洪流从山顶向下蔓延,红潮与黑浪在山坡上碰撞,马刀挥舞的寒光映亮了夜空。王铁牛的马刀劈翻一个蒙古骑兵,却被另一个旗兵的长矛刺穿了护心镜,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刀砍断对方的胳膊,鲜血溅了满脸。二旅旅长陈大猛的马被砍倒,他徒步拼杀,腿上中了一刀,依旧拄着刀站冲在阵前,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旗兵。
郭晓明带着十几个义军冲上来,有的用锄头砸,有的用石头夯,还有的抱着旗兵滚下山坡,同归于尽。那个第一次骑战马的后生孙小宝,此刻浑身是血,手里的锈刀砍得卷了刃,却依旧死死咬住一个旗兵的脖子,直到两人一起摔下悬崖。
厮杀到最激烈时,突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一阵震耳的轰鸣,像是无数惊雷同时炸开。王铁牛抬头一看,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红潮正滚滚而来,战车的铁轮碾过大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李明的主力到了!
“是都督的援兵到了!”有个老兵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果然,一道道火舌从一辆辆战车上扫来,“突突突”的枪声像狂风扫过麦田。两百步外的清军骑兵成片倒下,子弹穿透甲胄的声音、人马的惨叫声、骨碎的闷响混在一起,像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是明军的重机枪!”清军阵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恐慌瞬间蔓延。满八旗的骑兵们看着同伴像割麦子似的倒下,手里的刀开始发抖;蒙古骑兵调转马头就跑,却被后面的子弹扫倒一片。
多尔衮举着刀想稳住阵脚,却被身边的亲卫拽着往后退:“陛下!快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回头看着武胜山的方向,那里的红潮越来越近,马克沁的枪声像催命的鼓点。突然,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耳边,打在后面的旗杆上,木屑飞溅。“撤!”多尔衮终于崩溃了,调转马头,跟着亲卫们往北跑,连象征权力的黄旗都扔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清军失去指挥,瞬间溃散。李明的战车在后面追,马克沁的子弹扫倒一片又一片逃兵;火箭炮营的齐射更是把溃败的队列炸得四分五裂。
王铁牛带着残余的骑兵冲下山岗,马刀劈向那些逃窜的旗兵,血顺着刀鞘往下滴。
天快亮时,厮杀终于平息。武胜山的风裹着血腥味,吹过尸横遍野的山岗。王铁牛拄着马刀站在山顶,看着满地的清军尸体,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的弟兄,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子。
山脚下,李明的战车正碾过清军的尸体,马克沁的枪管还在冒烟。他翻身下马,走到王铁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铁牛,辛苦了。”
王铁牛摇摇头,指着远处的地平线:“多尔衮跑了。”
“跑不掉的。”李明望着北方,眼神里透着冷光,“传令各师,打扫战场,休整一日,明日继续追击!”
朝阳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武胜山上,把那些暗红色的血迹映得发亮。山岗上的明字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在宣告一场胜利,也像在诉说这场血战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