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秩来势汹汹,身上还穿着未换下的官服。一伸手,便是将雪存堵在墙壁边,双手死死拦住她的退路,叫她动弹不得。
崔辙从未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过,可看崔秩神情,他与雪存,分明是旧识……
雪存后背紧贴着墙壁,冷眼扫视崔秩:“崔中丞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此地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随时上楼请教崔翰,崔秩真是失心疯了。
崔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小娘子,需要我帮忙吗?”
雪存还没点头,便听崔秩冷冰冰地压声吼了回去:“大人的事,何时轮到你这个乳臭未干功名未取的小屁孩管教?”
到底是浸身朝堂多年的人,一举一动皆是不怒自威,吓得崔辙生生呆愣在原地。
崔秩不顾有外人在场,松了手,下一瞬,竟是直接将雪存揽进怀中,与她耳鬓厮磨:“雪雪,那天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很抱歉。”
“我没有想到竟会酿成如此后果,小露我也重罚了,至于我娘那边,你放心,我……”
“崔中丞。”雪存咬紧牙关,努力去推开他,奈何他力气太大身形太宽,她只得冷言冷语,“你素日骂天骂地,谁都要参上一本,人人都称道一句刚正不阿真君子,今日却敢公然非礼良家女子,耻乎?”
她抬眼看向崔辙:“我与崔中丞素不相识,却要凭白受他非礼污蔑。今日之事郎君亦是人证,我欲请家中二位伯父上书弹劾御史中丞乱纪之举,还请郎君作为、唔——”
嘴里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激吻堵住。
她没想到,崔秩也没想到,他们之间迟来的初吻,居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在外人的注视之下。
崔秩的吻毫无章法,带着怨气,似要将她拆吞入腹。
雪存不甘示弱,更怕被更多的人撞破这一幕,只得病急乱投医。她双唇微启,恨不得咬烂崔秩的嘴,岂料崔秩趁机深入,倒叫她舌尖被崔秩咬疼了。
二人口中纷纷涌进丝丝腥甜血气,不知是谁的,或许二者皆有。
“啪!”
雪存使了十成的力气,扇出了清脆的一巴掌,扇得崔秩直接偏了头。
窦氏给她的那一巴掌,终究又落回到他这个儿子身上,因果循环,不过是受了窦氏的业障。
这一掌也将崔秩的理智扇了回来。
他才意识到,他着魔了。
他本想同雪存好声好气地沟通,可当他匆匆赶来画坊,看到的却是她和崔辙并肩行走。
为何偏偏是崔辙,为何偏偏是另一个衣着姿仪出身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崔五郎,他一失控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忘了。
趁他分神,雪存终于用劲推开了他。
“咚”的一声巨响,崔秩撞到了另一面墙壁上。
“崔中丞。”雪存抬袖,报复似地在嘴唇上一通乱蹭,仿佛这样便能将崔秩的气息痕迹尽数抹去,“你喝醉了,将我误认为旁人,该醒酒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最好有分寸。我高雪存虽然心性大气,可也绝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更不必提威胁自己。
她擦嘴的动作,仿佛在嫌他脏。
崔辙缓了半日才从方才一幕中缓过神,他握好伞,绕开失魂落魄的崔秩,固执地跟在雪存身后:
“小娘子,祖父让我做的事,我必须要做到。”
雪存本想找个理由将他打发走,岂料她低估了这人的倔性,三番五次推脱都不成,只能默默由他跟着上了马车。
一坐进马车,灵鹭惊得瞪大了眼:“小娘子,你这是,这位是……”
雪存简略介绍了一番。
灵鹭想问的倒不是突然出现的崔辙,马车光线昏暗,可她已然发现雪存唇上的异常。
雪存心乱如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车里气氛怪异得可怕。
直至快到镇国公府门外,崔辙掏出一方细腻干净的白纱手绢,悄声提醒她:“小娘子,你面上起红疹了。”
灵鹭靠近她,在耳畔提醒道:“你的嘴皮破了,肿了。”
雪存只觉得嘴唇酸麻不已,崔秩这条狗简直将她当成骨头在啃,没想到竟然啃破皮了。
见崔辙那方帕子极为宽大,比她自己的中用不少,能作面纱。
她没有拒绝他投来的好意,伸手接了:“多谢郎君。”
随后,她将下半张脸遮得仔仔细细。
雪存唯恐崔辙信了她方才的说辞,回去崔家说了不该说的,将此事牵扯到朝堂之上,这年头谁家和崔秩没点仇,那便麻烦了……
她又提醒道:“郎君,今日之事并不光彩,且高家得罪不起崔家,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崔辙只是年少,并不天真。方才之事,他便是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也看得出来,她与崔秩之间绝不简单。
他轻笑着保证道:“好,我答应小娘子,绝不食言。”
雪存叮嘱车夫将崔辙送回崔家,这才和灵鹭一道进门。
刚迈进大门,便迎面撞上脸色发青的王乂。
王乂自打被崔秩重伤后,一直如同个活死人般瘫在床榻上,直到今年年初才动得了身。
一看到雪存,他的肋间就隐隐作痛,崔秩的余威仍在作祟,莫说是像以往那般变着法子找她搭话了,王乂恨不得脚底抹油跑开。
……
得知今日画坊一事的来龙去脉,灵鹭忧心无比:“小娘子,这崔五贼心不死,我倒是看不懂他了。窦夫人都将话说到那种份上了,他不会铁了心还要娶你吧?”
雪存对着镜子,小心朝嘴上抹药,她沉着道:“无论他是何想法,今后我都不愿与他有任何纠葛。”
灵鹭痛心道:“可是、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得手,现下离了他,还有谁能力保你不嫁进东宫呢?”
雪存摇头,心中依旧留有乐观:“窦夫人登门羞辱我和娘亲的那一刻起,我和他再无任何可能了。无论他待我有几分真心,往后会不会诚心娶我为正妻,我和他,缘分已尽。这条路行不通,我另寻方法就是。”
崔秩对她有情吗?
有的,雪存说不出违心的话,哪怕他那点情分微弱如萤火,那也是有的。
可他有个如此强势霸道的母亲,即便能冲破一切束缚,把她娶进家门,结成夫妻后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他的真心又能在他母亲面前维护她几时?
高嫁是好,运气好便是逆天改命,运气不好就是入高门送死。
多少闺阁女子一朝嫁为人妇,便被后宅琐事磋磨,生吞活剥,成了行尸走肉。那样的生活,就算她能咬牙坚挺住,娘亲也绝不忍看见。
她只想要一桩能让娘亲安心的亲事。
……
雪存的生活表面上日复一日变得平淡起来。
不是处理生意,就是进宫陪伴董贤妃,在家时练画学刺绣,好似可以通过忙碌,将崔秩这个人抛到九霄云外。
宣王清醒后不久,又发生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却足以震惊整个长安世家权贵圈。
荥阳郑氏的嫡女郑珈在大明宫玩马球时不慎坠马,摔成了个半瘫,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人人都道可惜。
虽说她家世足够优越,可这世道历来以貌取人,多少略生瑕疵的贵族男女都受人所轻视,男子甚至于会因外貌影响仕途,何况乎女子?
郑珈再也找不了一门好亲事,多少人不胜惋惜,莫说是与崔秩那等郎君了,连次三等的寒门新贵都不愿娶她。
她彻底跌落出长安城贵女圈。
很快到了该扮元慕白的日子。
一想到姬湛那张脸,雪存快要喘不上气。
她道高一尺,姬湛就魔高一丈,她死活也想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得罪姬湛了?
一看到他就烦。
雪存板着张生无可恋的小脸进了白玉楼。
“我倒是小瞧了你。”姬湛照例,大马金刀地半躺在雪存对面的坐榻上,他笑意不明,“一个青春正好的女子,说毁便毁,你当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雪存淡然装傻:“郎君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姬湛如今倒没了和她计较称呼的劲儿,她叫他主人也好郎君也罢,都已勾不起他的兴趣了,有的招式玩过了就好,再玩便腻味。
他忽坐直身,艳丽的面庞骤然贴近她:“高雪存,我说过,在我面前,你装不了多久。”
“长安黑市,有求必应。你花了五千两,要郑珈一双腿,不料她自持马球技艺精湛,反而搭进去更多,我说得对吧。”
他都知道了。
普罗大众眼中,长安黑市不过是一个传说,听说位置分外隐秘,可里头有求必应,什么生意都接,天大的生意都接。
在黑市买条命,不过是最司空见惯的交易。
只是买命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达官显贵,越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譬如买家要签下契约、按下手印,一式两份,一份由杀手随身携带。若刺杀失败,杀手便将买命之人的合约当场供出,以换自己一条性命。
黑市找杀手虽有暴露的凶险,可黑市的杀手几乎鲜少失手,比自己养死士划算得多。
姬湛或许拿到了她以元慕白之名签下的契约了。
可那又如何,买郑珈命的是元慕白,不是高雪存。姬湛拿到这个把柄,一时还无法拿捏她。
雪存第一次敢在白玉楼对他面露不耐:“是啊,恭喜郎君,手上又多了我一个把柄呢~我好生害怕呀。”
郑珈之事,确实是她在黑市重金买下的手笔。
她不是什么圣人,可以大度到原谅所有人。郑珈当初推她的那一把,差点叫她脖子都被吐谷浑人勒烂,如今她要郑珈一双腿,这才叫公平。
是郑珈自己仗着骑术高超,弄巧成拙,伤得超乎了她的预料。
姬湛笑话她:“高雪存,你这样的黑心莲……也不知最后能被谁摘下,更不知谁能消受。”
真是个毒妇。
谁娶了她,准备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雪存用力挤出个笑来:“郎君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姬湛却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一把将人往怀里拽。
他垂下眼,盯着她唇上早已恢复如常的皮肉,那里不存在伤口,便仿佛崔秩强吻她一事也不存在了。
他笑道:“你如今嫁不成他了,心中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