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面色微微变化,世子之称,在这世道之中,便是对那些亲王之后,再不济也得是名震一方的大世家嫡系的称呼。
在场这些人里,且只有自己这贤侄姓李了。
那从弯子里追出来的大伥,敢这么叫,一定有祂的理由。
可自家贤侄,满脸否认……
钱江犹豫片刻,还是选择相信了李镇。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老实人,和陆六斗都吃亏,虽说天赋不差,教养也好,但要真是什么世子,钱江可就不这么认为了。
“他娘的,这些伥鬼竟能从弯子里追出来,太狂妄了。”
钱江一把将背上“受伤”的李镇丢给三位合香官,一抬袖子,手中便出现两根细针。
瞧着是细针,可用生气一吹,便跟香柱似的,嗤啦啦燃烧起来。
“这大伥阴风为阵,画地为牢,瞧着便有定府道行,你们仨先将我贤侄和陆六给带出去,我在这拖着,速去!”
三人对视一眼,很快做出决断。
三个合香官未必能帮得上钱江,在定府大诡面前,堆人头无济于事,且若因身死而溢散出生死之气,还能喂养诡祟,得不偿失。
他们受庇于镇南王,打小培养至今,用王爷的话来说,便是有定府之姿。
比起白白送死,还是将陆六与李都尉安稳带回更好。
再者,钱大人未必就不能在这些伥鬼手中活下来了。
“钱大人,多多保重,我们先撤了。”
三人亮起香坛,坛上烧香,身中生气涌动,腿脚利索,便一步一腾挪,很快往着来时路而去。
李镇被其中一个合香官扛在肩上,看着离钱江越来越远,心中不免一突。
从弯子里追出来的东西,显然是和原身有过节的,既然是自己引起的冲突,为何又要钱江承担……
这位老大叔,对自己就算不是掏心掏肺,那也是这一路上明面上的“好人”了。
在陆六面前维护自己,甚至恨不得大打出手。
“止步!”
李镇突然一声喝令,声音中气十足,吓得三个合香官身形一滞,待听清是李镇张口说话,便不由得叹道:
“李都尉,你真是要吓死个人,这马上就要出弯过死人林了,你再坚持坚持……”
李镇并没多言语,便从那人肩头上跃下,站定道:
“我尚有一物落在了十八弯入口,你们先回,我去去就来。”
三人眼睛一瞪,
“李都尉,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可不知那大伥有多凶,你丢了什么东西要回去拿?”
李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弯子里扎去。
“我叔。”
“唵?”
三人一愣,又将目光聚焦在话语权更大的陆六身上。
陆六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是挥了挥手:
“走了,不必管他们。”
三人对视一眼,“陆大人当真不管么?若是都尉和钱大人都折于伥鬼之手,可如何同王爷交代?”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先好好活着,不行么?”
陆六轻笑一声,便踩着那道屏障先一步进了死人林。
开玩笑,李世子身具仙家能耐,可召冥兵之用,区区十八弯大伥?
蒸、煎、焖、煮,怎么香怎么来……
……
钱江两根烧起的银针似的细香,已插入眼旁两处穴窍之中。
眸中流出血泪,身上的锦衣透出一股子浓郁的死气,双手血肉褪去,竟是骸骨化作一杆长枪。
阴山黑雾后,一道道翻飞的迷蒙影子如放大无数的蚊蝇,迷了人眼。
一只斑斓大虎从黑雾后显现出身形,而后人立而起,虎皮尽数剥开,尽数从血淋淋的腹肠之中,钻出来一个半人高的人相虎形的东西。
它生着利爪,长着獠牙,一张嘴,声音便似婴儿与老翁的合声:
“看筋骨是铁把式,可这用的,怎么都是催命的招式?”
钱江冷笑一声:
“原来传闻中的大伥便是这般恶心模样,同茅厕里的蛆虫又有何两样?”
那半人高的大伥并不生怒,反倒是摇着头,走至山崖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钱江:
“非也非也,数年前,伥也是虎相大成,快成了山君,可那李家魔头不当人子,便因为座下小伥堵了他的去路,便将我虎皮挂在了参州的黄皮寨,将我的伥相剥走,否则,伥也不会变作如今这般模样……”
钱江低低一笑,
“那李家人倒是好人呐!”
他故意激怒这大伥鬼,便是确保能再拖延些时间,等到贤侄几人出了死人林,差不多半茶功夫,自己也该想着法子脱身。
“小娃娃,你说的倒是不错,阳间有句老话,叫不破不立。
正因为那李家恶贼剥了我的虎皮与伥相,才能让伥在生死间隙,悟出山君之理……
山君为谁?阴山霸者,天下君郎,不开灵智的山君,都有夺天地之神秀……
伥晓山君威仪,山君便赐伥香火。
小娃娃,伥如今已半脚踏入甲神仙,虽在阴山之中不能称王作祖,但在十八弯里,没有比伥更厉害的了。”
钱江越听越心惊,可却不能露出一点怯意,便冷喝一声道:
“不过畜生道,谈什么山君不君,在我眼里,只有仙君,而无山君!”
“放屁!”
呼啦啦——
阴风大作!
阴山里便有似虎啸却又更像鬼嚎的东西传出。
半人高的大伥,仅是向前踱步,便沉入泥沼似的影子里,又瞬间从钱江的身后浮出。
“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李家后人如今已成丧家之犬,见本伥犹见山君,恨不得夹着尾巴跑,你这蠢东西,可还愿意为了这种人卖命?”
伴随着一声虎啸,大伥利爪似的左手便挖向钱江心腹。
“老子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狗屁!”
钱江油盐不进,一侧身,身如疾风骤雨,步如霹雳弦惊,两根细香陡然从双眼之旁的穴窍中拔出,眼中血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堪堪躲过大伥这一招抓心,双手化作的骨枪便作回马之式,身如燕儿低俯,骨枪生生刺进大伥那血肉之躯内。
钱江面色一喜:
成了!
可见着这大伥鬼脸上没一点惧色,钱江面色一变,紧接着,双手的骨枪便死死地卡在了大伥的五脏之间,拔也拔不出来。
“骨化器,好凶猛的铁把式绝技,若真给你化出什么不得了的兵件,也当真会对伥造成什么损失。
可小娃娃,你火候尚浅,这骨化器空有皮毛而无实,先进供给本伥,尝尝滋味……”
长着胡须的黄脸上,似孩童一般的笑声如银铃荡起。
大伥舔了舔舌头,一把抓住钱江的两只手臂。
黑气骤然荡出。
嘶啦——
钱江双臂,便被这么卸了下来。
“砰!”
大伥身材矮小,但动作敏捷,它身子一轴,两腿并起,便将钱江揣飞至阴山方向。
“叫孩儿们开开荤腥!”
钱江身子倒飞,面前光景流转,娘种的大酸枣在太阳下看得更圆润香甜,王爷在大通铺上吹过的牛还历历在目。
果然,定府之间,差境如差天堑,小小五脏仙,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伥鬼嘶鸣越来越密集,钱江只觉得身子忽然一凉。
一股子白烟突然兜住了自己。
是……诡祟?
睁开眼,便见着一个脸色铁青,如吊死鬼的姑娘,用着身中白气兜住自己,作了个噤声手势:
“我家公子,来接你回家。”
不远处。
大伥正吞食着那两根手臂,面色欣喜。
这铁把式凝练绝技之处,便是最好吃的地方。两只手臂为精祟,吞之即可补生死之气。
啪嗒。
一根冰凉的物件,忽地贴在了大伥的肩上。
它吞食手臂的动作忽然怔住,脑袋慢慢地,往后僵硬转去。
“吃啊,怎么不吃了?”
这声音变了很多,但就算是化作了灰,大伥也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