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纸是从爷爷给的符篆撕下来的一点,李镇对生气的把握细致入微,划开了小指指腹,用一点血迹书下了那蚂蚁大的字。
早在来到伥鬼十八弯之前,在打尖的驿站里头,李镇便有了这想法。
不论是陆六,还是钱江,他们说话间都对十八弯有浓浓的忌惮,故而这一趟,必须请一个引路人。
这一路上,能支走陆六的机会不多,引路人似乎是唯一一个。
李镇下了步险棋,但为了猫姐,不得不这么做了。
十五两银太岁,手笔不算小了,若在太岁帮,那都是一个堂主小半年的俸禄了。
这些引路人靠着卖命为生,十五两银太岁够他们少跑好几趟了,这也是从钱江口中套话套出的。
山羊须引路人,消瘦的身形微弯,呼吸变得粗重,看向李镇身上背的腰包眼神有些炽热。
他恨不得现在就将那十五两银太岁夺了去……
但对方来头显然不小,这一行人里,皆是气势骇人的高手,更别提让自己办差的金坛年轻人了……
他偏过头的功夫,带岔路的想法已经油然而生,便从老树后探头,望着幽深的林子,缓缓道:
“几位大人也晓得,这世道越来越邪性,夜路都难走,更别提这十八弯了。大人们香坛千万不能灭,跟着我,咱们绕开这些东西。”
说着,便起了身,猫着腰,掀开株藤蔓,示意几人钻过。
陆六明显对此不满,打岔道:
“这还未十八弯,何须如此小心翼翼?你这引路人,莫不是要我们钻狗洞?”
山羊须男人眼睛一瞪:
“瞧你说的这话,这林子里可封着不少东西,你别以为有身道行本事就可以肆无忌惮,到时候遇到了鬼打墙,神仙都难救。”
陆六皱了皱眉头,但山羊须男人的话他还是听了进去,便点头道:
“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山羊须男人表情微变,很快扭过头去,先一步钻过了藤蔓之下。
而后六人也跟了上去。
因着六人都点了香坛,香火旺盛,尤其李镇那座金坛更能镇凶,寻常小祟都难以接近。
众人只听得林子里树叶窸窣,妖风大作,可却没感受到什么风朝着他们面前吹来。
“几位大人倒是我领过道行最高的一批人了,以前刚入林子,甚至还得和那些诡祟缠斗一番才能往里挪一挪,现在倒还好,香坛一亮,这些个聪明家伙,也晓得你们厉害,不敢前来了。”
山羊须男人小声说着,陆六沉沉一笑,神情有些倨傲:
“我已是定府五脏仙道行,若不是少有去参州,便也用不着你们这些见钱眼开的家伙引路。”
“大人竟是那五脏仙?”
山羊须男人心中一怔,脸上表情有些凝固。
难道凝金坛的小子,要对这定府五脏仙不利?他是怎么想的……
“五脏仙算得了什么,王爷门客中,更有天字号的定府开天顶,甚至甲神仙……不过他们不仅只是门客,还在镇南军中担职,这送东西的差事落在我这地字号门客身上,也算正常。”
王爷?
山羊须男人越听越惊恐。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所说为实,那他娘的竟然是王爷门下之人?
这要故意带错路被发现的风险又高了几筹。
“那大人可真是稀客了,我干了这行子十几年,头次碰上您这般来头的。”
山羊须男人缓缓说道,同时也有心打问李镇的身份:
“我瞧着这位年轻的大人凝的金坛,莫非更是出身名门望族?”
李镇全程不说话,可听到这山羊须男人这么问,心里便冰冷一分。
这些闯江湖,赚卖命钱的引路人,到底都是人精。
他看出了陆六等人的不一般,怕做了这差事丢性命,这是想要试自己的底?
陆六听了,冷笑一声:
“他?他出身什么望族?不过是东衣郡里一个跑江湖的泥腿子而已,同你是一般人。”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连着山羊徐引路人和李镇都骂了一遍。
引路人自不敢反驳,之前他敢豪横,也是把这些人当作了有钱的肥羊,现在听了这人的身份,心中却有些惶恐不安。
“大人说的是,小的不过是个泥腿子,上不了台面,可这位年轻大人,却……却跟小的是一般出身?”
“说是江湖门派里的堂主香主,实则跟马匪没什么区别,早晚都是要被朝廷招安的货色……也不过是因为有些神异,被我家王爷看上了,这才有资格跟我们一路。”
陆六说罢,钱江却听着不满,呵斥道:
“陆六,你够了,李侄儿身凝金坛,天赋上佳,年纪轻轻便可在郡里帮派混得风生水起,你要不是小时候被王爷收养,现在也不过是路边一条乞丐……”
引路人眉头微挑:
原来这些人内里不对付!
陆六满脸不屑,对钱江的攻击力毫不在意:
“我虽是路边遗孤,可王爷早早为我测了命数,当年我本家,可是依附中州李家的豪门!
要不是陆家犯了事,后面李家倒台,我也不会成为路边遗孤,再怎么着也是个中州世子,是李家附庸!
你这好侄儿,命数就在这了,再怎么混得风生水起,也脱离不了身上那点子熏人的江湖气。”
钱江脸色更是不悦:
“你陆家只是中州李的附庸而已,嚣张个什么劲儿?如今天下可没有中州李了!”
陆六满脸冷笑,身后香坛烧得更旺。
“这门道里,但凡上得了点台面的,谁人不知,连陛下都是中州李家扶持而上的?中州李就算倒了台,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天下所受李家恩惠的,比比皆是,我本陆家世子,也远非尔等草莽可比拟,钱江,这么护着你的贤侄儿,莫不是也共情起了他与你一样的下贱出生?嗯?”
“竖子妄言!”
钱江这是真动了怒,身后香坛之上,骤然浮现出一座由香火构筑起来的虚幻府邸。
威势之大,足将林子里的阴风都震得退避一旁。
“我侄儿哪怕再不济,也晓得礼数,比你这四处乱咬的狗强多了!
王爷再赏识你又如何,若死在了十八弯,谁会给你收尸?!”
钱江一怒,双掌之间骤然浮现出一柱粗香。
他双手掐诀,竟生生将香柱插进自己头顶的百会穴中。
未见血液溅射,只有一股子激荡生气,化作数只阴魄,朝着陆六飞去!
“钱大人,莫要激动!”
“钱大人,千万不要冲动,这可是在十八弯前!”
三个合香官顿时傻了眼,连忙劝阻道。
陆六冷喝一声,腰间弹出一把绣春刀,刀刃微卷,手指一弹,发出轻脆震响。
“老子修的虽是偏门左道,可杀伐之技远超于你,钱江,你当真求死!”
山羊须引路人顿时傻了眼。
这问个底细,咋还就问出了事来了?
待会十八弯里的伥鬼都被引到这里来,该咋整?
李镇更是发懵。
钱江的做法确实让他有些感动,不过认识两天拜了叔侄之人,竟会为了一两句话而跟陆六大打出手,甚至还要置于死地……
情况有变,若陆六真死了,那寻金盘岂不是落在了钱江手里?
可钱江杀不得……
李镇悠悠一叹,手中祭出一张符纸,骤然向前贴去。
早前去东衣郡闯荡时,爷爷给的黄纸自己一直没用,但现在,似乎派上了用场。
符箓扬起,李镇低低一喝:
“你们……不要再打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