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声音很哑,说起话来甚至有些听不清,可这时响起在李镇脑子里的声音,却比春雨还要清明。
“叫这狗奴才,见见何为世子!”
哗啦——
似从水潭浮出的感觉铺满全身,李镇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的意识停留在镇仙碑前,看到上空层云密布,仙碑放骤放异彩,几根似乎能捅破天际的香柱,在这一刻旺盛燃烧。
那只长着猴儿脸的蜈蚣,如同葡萄架上被人用木棍戳了的虫子,蜷缩成一团,猴脸上的惊恐与人无二。
迷迷蒙蒙的,云层中探出一张大手,那手掌青黑,沾满古怪的纹路,带着浓郁如实质的阴气,一把将那半人高的猴脸蜈蚣罩住。
见着性命难保,猴脸蜈蚣当下立起半截身子,在那张大手中像个线头一般,微不足道。
它惊恐道:
“我本耍猴人侯擎的一甲子元阳所炼制之猴奴儿蛊,已诞灵智,晓得理数,这就给仙家见礼,求仙家高抬贵手!”
那只从云雾中伸出来的大手,只是稍稍一滞,然后一道闷闷的声音自云层中传出:
“成了精的蛊?勉强算个宝贝。”
“不过有什么话,留着跟冥府里的官差去说吧……你想在仙碑之上种下奴蛊,可不曾知晓,本君便住在此?”
猴奴儿蛊大声“求饶”:
“仙君饶命,仙君饶命,都是我那本身不做人子,想使驱狼吞虎之计,蛊儿可以帮仙君透出我那本身的一切算计,求仙君饶命!”
猴脸砸在大手之上,跟磕头别无二致,那张猴脸都被砸得稀巴烂。
云雾中的声音没做丝毫停留,只是冷冷道:
“区区断江耍猴人,本君倒没兴趣知晓他之算计。”
说罢,大手狠狠攥住,阴风如浪潮涌起,李镇只觉得魂儿都快被吹飞了。
巨大的镇仙碑前,那香柱燃起的烟气,让这地界变得跟仙境别无二致,迷迷蒙蒙,摄人心魄。
清醒过来的李镇,却有些狐疑:
“我的这仙香与铁香,怎么突然长了这么高……”
“仙香长高,便能召来更厉害的仙家,可没道理啊。”
回想起方才耳畔响起的爷爷的声音,李镇却不知怎地,心中却微感不对劲。
再观碑前,阴风如浪翻涌,天穹中云雾后,那道声音如雷声震鸣。
猴奴儿蛊似乎被抽掉了血肉,变成了干巴巴的一张皮。
云雾后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龛之子……子肖其父,眉眼间倒像你父亲几分。”
李镇心里一恍,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物,当下微微欠身,拱手道:
“多谢仙君相助,如若不然,恐怕我已成了他人奴仆。”
“呵呵呵……”
云后响起数道笑声,却不知其意味。
唯那仙君开口道:
“世道如棋局,可这执棋者谁,又另当别论了。今一个小小断江耍猴人便要算计了李龛之子,那明儿,这天下还有章法可言?”
“你之命数摆在这儿,若真要成了奴,倒是我们这些老东西的过错了。”
李镇听出了仙君的意思,祂之所言,明摆着是说侯擎不够资格……
“不论如何,小子李镇,便多谢仙君及诸位仙家相助!”
李镇又拱手道。
可听着云雾后的声音又是轻笑,而后道:
“本君倒帮不上什么忙,你之道行太低,与仙碑契合尚浅,于理来说,是见不到本君。
然李家大管事李长福,献甲子阳寿,以换你三香高升,触入庭中,才可使吾等,助你镇压这猴奴儿蛊。”
轰隆!
李镇听罢,心中大惊,不由得踉跄后退两步:
“爷爷以甲子阳寿换我三香高升?!他……他又何苦如此……”
“李龛托孤一事,本君自有耳闻,然这世上竟有如此忠义之人,李家大管事当得住此称呼……李家后生,你与其情真意切,本君看在眼里,但这猴奴儿蛊,我可就要带走了。”
那云雾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威压如山岳盖下。
同时罩住干瘪的猴奴儿蛊的大手,也单指敲地,似乎在等待李镇的回应。
可李镇只是眼眶泛红,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云雾中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李家后生,这猴奴儿蛊为断江境甲子元阳所炼之蛊,比阳寿还刚猛稀有,你把持不住的……”
“放下。”
李镇从嘴里缓缓吐出二字。
他抬起头,眼睛里不是冷漠,震怒,甚至没有掺杂任何情绪。
只是平静地抬起头,说着平静的话语。
“什么?”
云雾后的声音微微愕然。
“放下,我说,放下猴奴儿蛊。”
“李家后生,你可知,你是在与谁说话?”
云雾后的声音带着丝愠怒,声音如雷,高耸入天际的镇仙碑上,见到雷影绰绰,如龙蛇飞舞。
李镇继续道:
“猴奴儿蛊是我爷爷用阳寿所换,这东西,你不能带走。”
云雾中,那些迷迷蒙蒙的笑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仙君一人声音在其中。
祂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句:
“李家后生,本君再问你,你可知,你是在喝令谁乎?”
李镇面不改色,手指镇仙碑上空天际:
“那你又知,你是在与谁对话!”
“你不过是李家后——”
“闭嘴!”
李镇大喝一声:
“吾乃中州镇仙李家嫡长子,李龛李仙君之子!”
“镇仙碑于吾手,我便是仙碑之主!”
“尔在碑中,便是本世子座下仙家,这猴奴儿蛊,你带不走!”
轰隆!
云雾中雷声大作,似乎仙家怒气都在此间喷发。
而李镇依旧不打算留口:
“仙君固然是仙君,可你一口一个‘仙碑’,可不知这仙碑之前,还有一字,乃‘镇’!”
“仙君固不说犯你尊威之名,可镇仙碑已立在此,吾为碑主,仙君又何敢犯本世子威严?”
“我李家大管事尚以甲子寿元换来稀罕的猴奴儿蛊,岂是你这座下仙家,说拿就拿的?”
轰隆隆!
雷声响彻到极致,天幕中似乎都变得彻头彻尾的白。
那些笑声彻底消散,唯有仙君长叹口气:
“世子,是本君唐突了……这猴奴儿蛊,且留给你吧。”
……
云雾散走,镇仙碑上,奇彩已经消止。
三根香柱,如被斩断的竹竿,骤然缩断了一半。
最终回到了原有的高度。
只是寿香并不枯竭,仍旧高出仙香与铁香一大截……
那些云雾之上的仙家已经走了。
李镇眼眶微微泛红,走到那被抽干精血的猴奴儿蛊尸面前,捡起,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爷爷,你说的我都记着。”
“李家没有孬种,仙家也别想拿走咱的东西。”
咔嚓!
拿着那块猴奴儿蛊干尸,李镇竟然生生咀嚼起来。
从头到尾,吃了个干干净净。
热蕴从丹田升起,直冲四肢心脉,磅礴生机于道行,便灌入李镇身间。
这就是爷爷用甲子阳寿,换来的东西。
李镇这一口一口吃掉的,似乎也不是什么猴奴儿蛊干尸,而像是那个驼背老汉儿,趴在锅头上,给自家孙儿烙的一张大饼。
“爷爷……真好吃。”
……
过马寨子与哀牢山之间,那座孤零零的庄子里。
李长福的头发已然全白,脸上的皱纹比沟壑还深,老斑长满了四肢手背。
老态尽出,几乎已经瞧不出面相的李长福,脸上却没有一丝苦意。
反倒是笑得皮肤皱在了一起:
“乖娃儿,好吃就多吃点。”
门前黄杏吧嗒砸在了地上,它太老了,老得即将埋入土里。
“乖娃儿,好吃……”
“就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