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晨光熹微,窗棂间漏下的光线在青砖地上描出细碎的金斑。
屋内药香浮动,混着沉水香清冽的气息,沈今棠端坐在床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
顾知行立在她身侧,掌心贴着她的后颈,拇指轻轻蹭过她绷紧的肩线。
他低声道:“我在。”
老大夫净了手,从药匣中取出一套银针,针尖细如毫发,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上官卿尘站在窗边,指节抵着折扇,目光落在沈今棠身上,神色难辨。
“沈姑娘,待会儿施针时,脑中淤血散开,会有些疼。”大夫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需得静坐不动,忍一忍。”
沈今棠点头,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顾知行察觉她的紧绷,指腹在她后颈轻轻一按,无声安抚。
银针沾了药液,老大夫手法极稳,第一针落在她后颈风池穴,沈今棠呼吸微滞,却未动分毫。
第二针、第三针依次刺入百会、太阳,针尖入肉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可闻。
顾知行盯着那几根银针,喉结滚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上官卿尘的折扇不知何时已合拢,扇骨抵在掌心,力道重得几乎要折断。
针至第七处,沈今棠额角渗出细汗,唇色微微发白。
顾知行抬手,指腹擦去她鬓边的湿意,低声道:“疼就掐我。”
她没吭声,却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像是无声的回应。
最后一针落下时,她闷哼一声,指尖猛地攥紧顾知行的手腕,指甲几乎陷进皮肉。
他任由她掐着,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稳着她微微发颤的身子。
“淤血已散,再等一刻。”老大夫收了手,退后两步。
屋内静得只剩呼吸声。
沈今棠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额际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凝成一道水痕。
顾知行抬手替她拭去,指腹温热,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她。
一刻钟后,大夫上前起针。
银针离体的瞬间,沈今棠长舒一口气,身子微微前倾,额头抵在顾知行肩上。
他顺势揽住她,掌心贴着她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逐渐平缓的呼吸。
“好了。”老大夫收起银针,语气松快了些,“现在可以拆纱布了。”
顾知行扶她坐直,指节蹭过她微凉的脸颊:“能看见的第一眼,必须是我。”
沈今棠轻笑,嗓音微哑:“那你可得站近些。”
纱布一层层揭开,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最后一道棉纱取下时,沈今棠眼睫轻颤,缓缓睁开——刺目的光涌入视线,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模糊的色块逐渐凝聚成清晰的轮廓。
顾知行的脸近在咫尺,眉峰微蹙,眼底的紧张尚未褪去,却在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
“……丑死了。”她哑声笑道,指尖抬起,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青茬。
顾知行笑了出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臂收得极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她在他肩头抬眼,越过他的肩膀,正对上窗边那道修长的身影——上官卿尘静静立在那儿,白衣胜雪,眉眼如画,却在与她目光相触的瞬间,折扇“唰”地展开,遮住了半张脸。扇面上墨色山水晕染,衬得他指节如玉。
“多谢。”她轻声道。
扇面微倾,他眸色深深,嗓音低而淡:“三年不见,你倒是客气了不少。”
窗外,春光明媚,杏花簌簌落在阶前。
老大夫收拾好药匣,朝几人微微颔首,无声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上官卿尘折扇一合,目光落在顾知行身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顾世子,可否暂避?我有事需与谢昭然单独谈。”
他刻意咬重“谢昭然”三字,仿佛在提醒什么。
顾知行眸色一沉,尚未开口,谢昭然已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按。
“都是自己人,直接说吧。”
她抬眼看向上官卿尘,语气平静。
上官卿尘神色骤冷,指节捏着扇骨的力道几乎泛白。
“谢昭然,”他嗓音低沉,一字一顿,“你疯了吧?”
沈今棠轻笑一声,指尖仍搭在顾知行腕上。
“上官,我没疯,”她抬眸,眼底清明如雪,“我清醒得很。”
“你清醒?”上官卿尘忽然冷笑,折扇“啪”地拍在案几上,惊得茶盏一震。
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失态,此刻却连伪装都懒得维持,眸光锐利如刀,“顾知行是谁?顾家的人!灭你谢家满门的是谁?也是顾家的人!他和太子流着一样的血,你什么时候——”他嗓音陡然一沉,“变成这样没脑子的人了?”
屋内空气仿佛凝固。
顾知行指节绷紧,眼底暗潮翻涌,却硬生生压着未动。
沈今棠的手仍覆在他腕上,力道不重,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钉在原地。
“上官卿尘。”她缓缓起身,蒙眼的纱带早已取下,此刻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他,竟让他有一瞬的恍惚,“你管的有些多了。”
这是警告。
上官卿尘面色微变。
窗外忽有风过,掀起帘帐一角,漏进一缕刺目的天光。
三人立在光影交界处,谁都没有动。
良久,上官卿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弯腰拾起折扇,指腹抚过扇骨上细微的裂痕,淡淡道:“谢昭然,你被美色迷昏了头,连裴玄的死活也不管了吗?”
说罢,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香。
屋内重归寂静。
裴玄?
谢昭然浑身一震,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三年前那场大火里,她亲眼看见裴玄为护她出逃,胸口中箭倒在血泊中。
上官卿尘这话是什么意思?
“等等!”她猛地起身,案几被撞得一声闷响。
顾知行下意识去拦,却被她一把扣住手腕:“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话音未落,人已追着那道白色身影冲出门外。顾知行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方被带翻的茶盏,褐色的茶汤正顺着桌沿一滴一滴往下淌。
——
檐下风灯摇晃,谢昭然在客栈后院的梨树下截住上官卿尘。
夜风卷着残花扑在脸上,她声音发紧:“裴玄没死?”
上官卿尘背对着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三年前事变传到扬州后,我第一时间去了幽州,没看到你,只见到了半死不活的裴玄。”
他转身时,扇尖挑着一片梨花,“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谢昭然喉咙发干,她抬头看向上官卿尘,注意到他鬓间一缕白发。
三年前还没有,是这几年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