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把古刹“慈渡寺”的瓦檐洗得发亮,却洗不掉殿内那股陈年的霉味。泰灵熟练地撬开紫檀功德箱侧面的暗板,硬币和零钞窸窸窣窣滑进他怀里的布袋。十年了,从流浪儿到假和尚,这座荒庙是他的粮仓。
“慈渡寺”的牌匾早已褪成灰白,正殿的释迦牟尼像金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胎。佛像低眉垂目,唇角似笑非笑,泰灵总觉得那双眼睛在阴影里盯着自己。他啐了一口:“泥菩萨自身难保,还管得了香火?”
雨声掩盖了脚步声。殿门吱呀一声,颤巍巍的老妇拄着拐进来,哆嗦着摸出一枚硬币,虔诚地投进箱口。“佛祖保佑我孙儿病好……”她念念有词。泰灵缩在幔帐后冷笑——那钱今晚就会变成他的酒钱。
老妇蹒跚离去。泰灵掂了掂沉甸甸的布袋,心满意足。转身时,眼角瞥见佛龛下散落着几张枯黄的旧纸,像是账簿残页,隐约有“饿毙……僧……偿……”几个墨字。他抬脚碾进污泥里。
夜半,泰灵被一阵铜钱落地的脆响惊醒。声音来自大殿,叮叮咚咚,密如骤雨。他抄起门栓摸过去,月光从破窗漏入,正照在功德箱上。箱口黑洞洞的,并无异常。
“见鬼……”他嘟囔着,习惯性地摸出一枚铜板随手丢进箱口——这是十年养成的戏谑,像喂一条看门狗。
铜板坠入黑暗。死寂。
突然!箱底传来一声拖长的嘶鸣,像生锈的刀刮过骨头:
“谢……谢……”
泰灵汗毛倒竖。一枚圆影从箱口滚出,落在他脚边。不是铜板,而是一枚边缘焦黑、惨白刺眼的**纸钱**。
泰灵僵在原地,血都凉了。他死死盯着功德箱,那黑洞洞的箱口像一张咧开的嘴。脚边的纸钱被穿堂风吹得打了个旋,贴上他裤腿,一股焚烧后的焦糊味直冲鼻腔。
他猛地抬头。
月光偏移,正照在释迦牟尼像的脸上。那双永远低垂、悲悯众生的眼睛,此刻竟缓缓转动着!腐朽的木制眼珠骨碌碌向左偏移,最终定格——**直直地、怨毒地**,钉在了泰灵惨白的脸上!
“谁?!”泰灵嘶吼,声音劈叉。他抡起门栓砸向佛像,“装神弄鬼!”
木栓砸中佛肩,闷响中簌簌落下金粉和虫蛀的木屑。眼珠纹丝不动,只有那凝固的视线,冰锥般刺穿他。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如注。闪电撕裂夜幕的刹那,泰灵瞥见——佛龛下那些被他踩进泥里的旧纸,正一张张立起,在风中簌簌抖动,像招魂的白幡。
泰灵连滚爬回禅房,反锁房门,背抵着门板大口喘气。油灯如豆,映得他脸上阴影跳动。他哆嗦着翻出床底一个落满灰的桐木匣,那是十年前他鸠占鹊巢时,在方丈禅房梁上发现的。
匣里只有一册残破的线装簿子,封面墨字已洇:“慈渡寺香火录”。他借着昏光,指尖颤抖地翻过一页页褪色的记录:
“同治三年腊月初八,收王善人捐钱五百文……”
“光绪二年四月初九,收李门陈氏还愿银三钱……”
翻到末页,字迹陡然变得潦草狰狞,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
“光绪廿七年,大饥!米珠薪桂……香火断绝……僧众皆散……余独守空寺……饿极……功德箱空……恨!恨!恨!”
落款是三个力透纸背、几乎戳破纸页的血字——**“释觉明”**!
泰灵手一抖,簿子跌落。原来佛龛下那些残纸,是饿殍的控诉!
敲门声惊得泰灵跳起,簿子掉进炭盆,腾起一股焦烟。“谁?!”他厉喝,抄起门栓。
“阿弥陀佛,施主勿惊。”门外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着绸衫,戴金丝眼镜,笑容精明,“鄙人姓钱,听闻此寺古旧,特来瞻仰。”他目光如钩,扫过破败的殿宇梁柱,尤其在那些斑驳的彩绘和残存的木雕上流连。
钱老板踱进大殿,啧啧称奇:“好木料!好雕工!可惜明珠蒙尘……”他踱到释迦牟尼像前,啧啧摇头,忽地压低声音对泰灵道:“小兄弟,守着空庙啃冷馒头,何不把这‘破木头’卖与我?价钱嘛……”他比了个手势,足以让泰灵十年衣食无忧。
泰灵心念电转,贪念压过恐惧。正欲开口,殿内陡然一暗!狂风撞开破窗,功德箱里猛地传出无数重叠的嘶吼,排山倒海:
“谢——谢——!”
钱老板吓得眼镜滑落,惊惶四顾:“什……什么声音?!”
狂风卷着暴雨灌入大殿,油灯噗地熄灭。一片漆黑中,唯有功德箱的方向,无数重叠的“谢谢”声浪翻涌不息,凄厉如百鬼夜哭。钱老板尖叫着摸眼镜,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是散落一地的纸钱!惨白如骨,簌簌贴上他的脸。
“鬼!有鬼啊!”他连滚爬向殿门。泰灵也慌了神,紧跟其后。
殿门近在咫尺!钱老板的手刚触到冰凉的门环——
“轰隆!”
一道惊雷劈落院中老槐,燃烧的树干轰然砸下,死死封住殿门!火舌舔舐着湿木,发出噼啪怪响,混合着功德箱里永不停止的“谢谢”声,将这古刹化作炼狱。
钱老板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泰灵背靠冰冷殿柱,绝望地望向佛像。黑暗中,两点幽绿的光芒亮起——是佛的眼珠!正缓缓转动,锁定了地上抖如筛糠的钱老板。
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钱老板的喉咙,将他凌空提起!他双脚乱蹬,金丝眼镜跌落,被一只从功德箱阴影里伸出的、覆着朽烂僧袍的枯手踩碎。那手骨节嶙峋,指甲乌黑弯曲。
“呃……饶……”钱老板的求饶被掐断。枯手猛地一拽,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拖向功德箱!箱口那小小的黑洞,此刻竟如无底深渊般张开。他肥胖的身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挤压声,硬生生被塞了进去!箱板剧烈震颤,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与吮吸声。
泰灵魂飞魄散,瘫倒在地。咀嚼声停止,功德箱沉寂下来。几滴浓稠、暗红的液体,从箱口缝隙缓缓渗出,蜿蜒流到泰灵脚边。
冷月穿破云层。借着微光,泰灵看见功德箱下方一块腐朽的地板塌陷下去,露出一角森白——是半副扭曲的人形骸骨!骸骨保持着蜷缩姿态,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上方那曾属于它的功德箱。骸骨指骨间,紧紧攥着一枚边缘焦黑的**纸钱**。
“释……觉……明……”泰灵牙齿打颤,念出簿子上那个名字。骸骨指间的纸钱无风自动,飘到他面前。
大殿内所有光源骤然熄灭,陷入绝对黑暗。死寂中,只有泰灵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
高踞莲台的释迦牟尼像,全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剥落的金漆大片脱落,朽木扭曲、伸展。那低垂了百年的佛首,竟缓缓抬起!木胎龟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无数双幽绿闪烁的眼睛!
“孽障……”
一个混合着无数男女老幼、重叠嘶哑的声音从佛像炸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那不是佛号,是无数饥饿怨魂的诅咒!
“窃香火……断生路……当入功德箱……永偿饥火!”
无数只枯槁、朽烂的手臂从佛像底座、梁柱阴影、甚至那具骸骨旁的地板下伸出!它们爬行着,带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抓向泰灵的脚踝。
“不!饶了我!”泰灵惨嚎,踢打着那些冰冷僵硬的手爪,却被越缠越紧。他被拖向那黑洞洞的功德箱口。箱口此刻大张,内里不再是木板,而是翻滚蠕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散发着浓烈的焦糊与血腥味。钱老板破碎的绸衫碎片,正被那黑暗缓缓吞噬。
泰灵绝望地扒住箱沿,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声响。他仰头,正对上佛像脸上那无数双幽绿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里,都映出他扭曲变形的恐惧面容。
“进去吧……”释觉明骸骨指间的纸钱腾地自燃,化作一缕青烟,“替老衲……守着这‘功德’……”
巨力袭来,泰灵眼前一黑,被彻底拖入箱中。
雨过天晴。阳光刺破云层,照亮“慈渡寺”荒芜的庭院。殿门依旧被烧焦的树干堵死。
一只麻雀扑棱棱飞入破窗,落在大殿积尘的地上。它歪着头,好奇地跳近那尊金漆剥落、低眉垂目的释迦牟尼像。佛像脚下,紫檀功德箱静静伫立,箱口幽深。
麻雀似乎被什么吸引,叼起地上一枚不知何时出现的、崭新的铜钱,蹦到箱口,一松嘴。
“叮当。”
铜钱坠入黑暗。
片刻沉寂。
一个干涩、空洞、仿佛喉咙里堵满灰烬的声音,从箱底幽幽飘出:
“谢……谢……”
铜钱从箱口滚出,落在阳光里,已变成一枚边缘焦黑、惨白刺眼的**纸钱**。
麻雀受惊飞走。
大殿重归死寂。
唯有佛像低垂的眼睑缝隙中,一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