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冰冷而滞重,仿佛凝固的铅块。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毛孔。惨白的顶灯在光洁的墙砖和金属仪器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光晕,将这间军区总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IcU)映照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绝望气息的金属盒子。
袁朗躺在病床中央,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苍白躯壳。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线路,如同纠缠的藤蔓,刺入他裸露的皮肤,连接着周围那些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发出低沉嗡鸣的冰冷仪器。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胸膛在呼吸机的强制驱动下,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显得如此艰难而脆弱。他的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边缘渗出暗红色的血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布满青紫的淤痕和缝针后狰狞的伤口,其中一只手臂打着厚重的石膏,被吊在支架上。
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微弱地、时断时续地跳跃着,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每一次曲线的微弱波动,都牵动着病房外守候者的神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病房外,隔离观察窗的玻璃冰冷刺骨。
成才的脸几乎贴在玻璃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外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军装外套,身形比之前更加单薄,像一张被拉得过紧的弓。他的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布满了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凌乱的胡茬。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吓人,瞳孔涣散,死死地盯着玻璃窗内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浑然不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监护仪那单调的“嘀嘀”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神经。每一次仪器发出稍显异常的报警音,哪怕只是瞬间的波动,成才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瞳孔骤然收缩,仿佛那警报是直接刺穿他心脏的利刃。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能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濒死的呜咽。
他不敢眨眼,不敢离开,像一尊被罚站的、正在风化的石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病房里,集中在那一丝微弱的心跳上。悔恨、恐惧、绝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骨髓。是他……是他亲手将袁朗推向了那个该死的冷却塔!是他那该死的命令,让他暴露在致命的枪口下!是他……是他用最冰冷的话,在他坠入深渊前,彻底碾碎了他所有的光!
玻璃窗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寒意。他看着袁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缠满绷带的头,看着他打着石膏的手臂……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袁朗在戈壁滩上迎着风沙专注瞄准时滚烫的眼神,闪过他砸在梧桐树上鲜血淋漓的拳头,闪过他小心翼翼触碰自己指尖时那带着傻气的、纯粹的温柔……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终于冲破了成才死死咬住的牙关,从喉咙深处逸了出来。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无声抽泣而无法控制地佝偻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出绝望的痕迹。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肉,仿佛只有这尖锐的疼痛,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才能分担一丝袁朗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痛苦。
铁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同样是一身疲惫,深蓝色的常服外套搭在臂弯,衬衣领口微敞,眉头紧锁,眼底同样布满了血丝。他脚步沉稳,却在看到隔离窗前那个剧烈颤抖、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背影时,骤然停顿。
铁路的目光越过成才剧烈耸动的肩膀,落在玻璃窗内袁朗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那张年轻、总是带着点野性和不羁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像一张纸,被各种救命的管子缠绕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铁路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涩意堵在胸口。他看到了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起伏的曲线,也看到了成才那无声崩溃的绝望背影。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铁路胸中翻搅。是痛惜,是对袁朗这个兵、这个他曾经欣赏又警惕的“小南瓜”的痛惜;是愤怒,对这场意外、对规则漏洞的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在看到成才为袁朗彻底崩溃时,心底那无法抑制的抽痛和某种冰冷的了然。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没有立刻上前。直到成才身体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些,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铁路才迈开脚步,走到成才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
“情况怎么样?”铁路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抗拒,从冰冷的玻璃上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茫然地看向铁路,又像是穿透了他,看向某个虚空。
“……还……没脱离危险……”成才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破碎得不成句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垂下眼睑,避开了铁路的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向病房内,仿佛只有看着袁朗,他才能勉强维系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存在。
铁路没有再追问。他看着成才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侧脸,看着他按在玻璃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揪住成才的衣领,质问他演习时那道越级命令到底是怎么回事?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袁朗置于那种险地?质问他……知不知道他差点亲手毁掉什么!
但所有的质问,在看到成才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芜和绝望时,都失去了意义。这个曾经锋利如刀的三中队长,此刻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再多的质问,除了将他彻底碾碎,没有任何作用。
铁路的目光重新落回袁朗身上。那个躺在病床上、被仪器包围的年轻生命,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端连着成才濒临崩溃的灵魂,另一端……也沉重地系在他铁路的心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医生怎么说?”铁路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比平时更加低沉。
“脊柱……可能受损……头部重创……内出血……”成才的声音依旧破碎,像是梦呓,每一个词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要看……能不能醒……醒来以后……”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脊柱受损,对于一个顶尖的特种兵,一个将生命融入狙击枪的战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能永远告别战场,告别他视若生命的枪!意味着他为之付出一切、燃烧一切的骄傲和梦想,将被彻底碾碎!
成才的身体又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嘴唇,新的血珠从干裂的唇瓣渗出。
铁路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脊柱……这个字眼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他太清楚这对袁朗意味着什么!那双在戈壁滩风沙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双在瞄准镜后能捕捉心跳间隙的眼睛……可能再也无法睁开,或者,睁开后看到的将是一个彻底崩塌的世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铁路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年轻而破碎的生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残酷和不可抗力。他精心构筑的蓝图,成才的挣扎,袁朗的执拗……在绝对的力量和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会醒的。”铁路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未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小子命硬,像戈壁滩上的骆驼刺。没那么容易死。”
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成才,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你也给我打起精神!袁朗现在需要的是最顶级的医疗资源,是有人替他稳住三中队!不是你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你是他的中队长!是带他进老A的人!拿出点样子来!”
成才的身体再次僵住。他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铁路脸上。铁路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强大压力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支撑。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他心中翻腾的绝望火焰,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被现实鞭笞的冰冷刺痛。
是啊……他是中队长……是他把袁朗带进了老A,带进了那片钢铁地狱……他现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崩溃?袁朗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责任和更深沉痛楚的力量,强行从身体深处被挤压出来。成才猛地挺直了几乎佝偻的脊背,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腰后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死死忍住了,眼神里的空洞和绝望被一种近乎狰狞的坚韧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是,大队长。”成才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金属般的硬度,不再破碎,“我……明白了。”
铁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医生值班室的方向。高大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比来时更加沉重的负担。
成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内。袁朗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脆弱得像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但这一次,成才的眼神不再只有绝望。那里面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要用尽一切力量,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火焰!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哪怕他醒来后恨自己入骨!
他挺直脊梁,像一杆重新淬火的标枪,钉在原地。监护仪的“嘀嘀”声依旧如同催命符,但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去听,去感受那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那是袁朗还在抗争的证据!只要他还在跳,他成才,就绝不会倒下!
军区总医院高级军官病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只留下室内一片昏暗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属于病人的、挥之不去的虚弱气息。
成才靠坐在病床上,腰后垫着厚厚的软枕。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IcU外那副濒死的模样,总算有了一丝活气,只是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无法驱散的疲惫,昭示着他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一份份文件——三中队日常训练报告、演习复盘分析、队员心理评估……旁边放着一台打开的军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作战地形图。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缓慢移动,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地扫过屏幕上的等高线和标记点。但每隔几分钟,他的视线就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黑色通讯器。那是连接医院内部系统的呼叫器,另一端直通IcU护士站。只要袁朗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护士会第一时间按下按钮。
每一次目光飘过去,他的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收紧一下,呼吸也随之变得短促。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回那座冰冷的钢铁牢笼,回到袁朗浑身是血、无声无息的样子……
“叩叩叩。”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成才猛地回神,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鼠标,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如同受惊的猎豹。“谁?”
“是我,吴哲。”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轻松。
成才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进来。”
门被推开,吴哲和齐桓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干净的常服,但脸上同样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忧色。吴哲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齐桓则提着一个水果篮。
“头儿,”吴哲将饭盒放在小桌板空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食堂大师傅特意给你熬的猪骨汤,说是以形补形,让你多喝点,赶紧好起来。”
齐桓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看着成才苍白疲惫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憋出一句:“队长……你还好吧?”
成才的目光扫过两人,在他们眼底捕捉到了同样的担忧和欲言又止。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死不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队里怎么样?”
“一切正常。”吴哲立刻接口,语速快了些,“训练按计划推进,高副盯得很紧。就是……大家都很担心你和南瓜。”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成才的脸色,“南瓜他……还没消息?”
成才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放在键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还在观察。”他避开了具体的危险描述,声音低沉下去。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齐桓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队长……那天在塔里……”他犹豫着,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我们都听到了。你喊他规避……那声音……我们都吓坏了。要不是你……”
齐桓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被成才强行封闭的记忆闸门!冷却塔内巨大的空间、扭曲的阴影、那骤然亮起的、如同毒蛇之眼的红外光点、袁朗猛地抬头时脸上瞬间凝固的惊骇……还有自己那一声因为极致恐惧而彻底变调的嘶吼——“趴下——!!!”
那嘶吼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带着死亡降临前的冰冷气息!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放在键盘上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别说了!”成才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触及最痛处的惊惶和暴怒!他猛地别过脸,避开了齐桓和吴哲惊愕而担忧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吴哲和齐桓被他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解。他们从未见过队长如此失态。
“队……队长?”齐桓有些无措。
成才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恐惧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悔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强行压抑的冰冷死寂。
“……是我的错。”成才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自我鞭挞,“是我……命令他去的。是我……没算准那个狙击手的位置……是我的失误……把他……害成这样……”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吴哲和齐桓的心上。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是理解,是痛惜,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头儿!这怎么能怪你!”吴哲急切地开口,“演习场上的意外谁也无法预料!那个狙击手藏得太刁钻了!连导演部的监控都没第一时间发现!这……”
“就是!”齐桓也粗声粗气地接口,试图冲淡那沉重的气氛,“那小子命硬着呢!当年在草原五班,被老马练得跟死狗似的都没趴下!这点伤算什么!他肯定能挺过来!等他醒了,我们三中队一起……”
“够了!”成才猛地打断齐桓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他猛地转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齐桓和吴哲,眼神里翻涌着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暴戾!
“出去!”成才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手指指向门口,“都给我出去!队里的事,按预案执行!没有紧急情况,别来烦我!”
吴哲和齐桓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震慑住了,一时间僵在原地。
“出去!”成才再次低吼,胸膛剧烈起伏,腰后的伤口因为激动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是,队长。”吴哲最先反应过来,拉了拉还想说什么的齐桓,两人默默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成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脱力般重重地靠回软枕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刚才强行压下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碰呼叫器,而是死死地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那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比腰后的伤口更痛!比任何酷刑都更难以忍受!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肩膀因为剧烈的、无声的抽泣而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昏暗的光线中回荡,绝望而孤独。
军区总医院康复中心大楼顶层,一间宽敞明亮的特护病房。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窗外的绿树在微风中摇曳,带来一丝初夏的生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和输液管里液体缓慢滴落的微响。
袁朗躺在病床上,身上依旧连接着心电监护和输液管,但氧气面罩已经撤掉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胸膛的起伏比之前有力了一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睑紧闭着,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铁路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却并未落在纸上。他静静地看着病床上沉睡的袁朗。阳光落在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柔和了那些刺目的伤痕,却更显出那份病态的脆弱。铁路的眼神很沉静,没有在IcU外的焦灼,也没有在指挥中心的杀伐,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和复杂思量的平静。
他看到了袁朗搭在被子外、缠着纱布的手。那只曾经在戈壁滩上稳稳握住狙击枪、在梧桐树上砸得鲜血淋漓的手,此刻无力地垂着。铁路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很久。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成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套熨帖的深色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上的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除了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他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三中队长形象。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脚步放得很轻,走到病床边。当他看到铁路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他朝铁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大队长。”
铁路的目光从袁朗脸上移开,落在成才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成才走到病床另一侧,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放好保温桶,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袁朗沉睡的脸上。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但铁路却敏锐地捕捉到,在触及袁朗毫无血色的嘴唇时,成才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喉结也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
成才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和水杯,沾湿了棉签。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用湿润的棉签,轻轻地在袁朗干裂的唇瓣上擦拭着。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多用一丝力气就会碰碎了。那专注的神情,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眼底深处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疼惜……与他在吴哲齐桓面前刻意维持的冷静形象,判若两人。
铁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光滑的纸张边缘。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成才俯身时专注的侧影轮廓。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棉签擦拭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成才专注地为袁朗润湿嘴唇,棉签的尖端极其轻柔地拂过袁朗唇角时——
病床上,袁朗那浓密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在阳光下几乎难以捕捉。
但一直静静观察着的铁路,瞳孔却骤然收缩!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袁朗的眼睑!他看到,那浓密的睫毛在刚才那一瞬间,确实极其短暂地、如同受惊般微微抖动了一下!虽然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但铁路百分之百确定,那绝不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铁路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浪潮,瞬间席卷了他!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握着文件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成才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用棉签仔细地润湿袁朗的嘴唇,仿佛那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他擦得很慢,很认真,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袁朗的脸庞,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关切和痛楚,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汹涌地流淌着。
铁路的目光,缓缓从袁朗那重新归于平静的眼睑,移到了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某种自我救赎般情绪中的成才身上。看着成才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侧脸,铁路深邃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暗流。
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洞悉的了然,如同深秋的寒露,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心湖。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那冰冷的拒绝,那刻意的疏离,那在生死关头不顾一切的嘶吼……所有的伪装和挣扎,在这一刻,在这个沉静的病房里,在袁朗那一个微不可察的睫毛颤动面前,都变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铁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目光。他重新看向手中那份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文件,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内容需要研读。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掌控一切的大队长模样。
只是,没有人看到,在他移开目光的瞬间,那深邃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悲凉的叹息。那叹息无声无息,沉入了心湖的最深处。
病房里,阳光依旧温暖。成才手中的棉签,依旧轻柔地拂过袁朗干裂的唇瓣。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曲线,平稳而微弱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