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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士兵突击之交换人生 > 第90章 无声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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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的拳头死死抵在粗糙的梧桐树干上,指节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珠不断从绽开的皮肉里渗出,沿着树皮的沟壑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树根旁翠绿的草叶上,洇开刺目的红点。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肩背上,勾勒出紧绷到极致的线条,那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铁路的目光从袁朗染血的拳头缓缓上移,越过他绷紧的脊背,最终落在几步之外倚靠着冰冷廊柱的成才身上。

成才的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额角的冷汗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嘴唇抿得死紧,几乎褪尽了血色。他一只手死死按在腰腹间厚厚的绷带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涣散,带着重伤初醒后的迷茫和一种被强行拖入风暴中心的虚弱。他的视线在铁路和袁朗之间艰难地移动,最终,定格在袁朗那鲜血淋漓、抵在树干上的拳头上。

铁路清晰地看到,当袁朗的拳头砸在树干上发出那声闷响时,成才按着伤口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身体也随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晃。那双涣散的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翻涌了一下——是震惊?是痛楚?还是某种被这极端而赤裸的自我惩罚狠狠刺中的东西?

铁路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混合着暴怒和被冒犯的情绪,在触及成才苍白面容和那双闪烁眼睛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咽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关于青云路与常相守的激烈碰撞,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冻结、碾碎,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一种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酸涩。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想要喝止袁朗那自毁般的行为,想要询问成才为何不顾医嘱擅自下床……但当他看到成才望向袁朗背影时,那眼神里复杂到难以解读的震动,所有的话语都失去了意义。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阳光灿烂,蝉鸣聒噪,却衬得这三人之间的沉默更加死寂,充满了无形的裂痕和未尽的硝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成才动了。

他没有看铁路,也没有再看袁朗染血的背影。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动作牵扯到腰后的伤口,他的眉头瞬间拧紧,额角渗出更多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但他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后,他背对着铁路和袁朗,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按着腰侧,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廊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住院部大楼的方向挪去。宽大的病号服下摆随着他艰难的步伐轻轻晃动,勾勒出那缠满绷带的腰背轮廓。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拒绝停留的姿态。

那单薄而疼痛的背影,像一把迟钝却无比锋利的刀,无声地切开了花园里凝固的空气,也切开了铁路所有想要宣之于口的情绪。

铁路站在原地,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他看着成才一步步挪动的、随时可能倒下的背影,看着那背影里透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痛楚。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冲上去扶住他,想强行把他按回病床,想质问……可袁朗那砸在树干上、鲜血淋漓的拳头,还有成才转身前那复杂到令人心悸的眼神,像两道冰冷的锁链,死死地捆住了他的脚步。

最终,铁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丘。阳光落在他深蓝色的常服肩章上,将那颗将星映照得冰冷刺目。他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风暴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现实狠狠挫败后的、沉重的苍凉。

袁朗依旧背对着一切,拳头死死抵着树干,指间的鲜血还在不断滴落。他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背昭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成才缓慢挪动的脚步声,像踩在他的心上,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梧桐树的伤口在流血,草叶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渐渐发暗。成才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住院部大楼的玻璃门后。花园里,只剩下铁路和袁朗,以及一地无声的狼藉和未解的困局。

阳光依旧无情地泼洒着。

军区总医院特护病房的走廊,空旷而安静。白炽灯管发出冷白的光,均匀地洒在光洁如镜的米色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烈,无孔不入。

铁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常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便装夹克,少了几分军人的冷硬,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沉凝气场。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脚步放得很轻,径直走向成才的病房门口。

在距离病房门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病房的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严。透过那道缝隙,里面的景象清晰地映入铁路的眼帘。

袁朗背对着门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微微弓着背,低着头,正专注地处理着自己那只受伤的右手。旁边的床头柜上摊开着一个简易的急救包,碘伏、棉签、纱布散乱地放着。袁朗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拿着沾了碘伏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右手指关节上绽开的伤口。动作间牵扯到痛处,他的眉头会下意识地拧紧,嘴角微微抽动一下,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成才侧躺在病床上,面朝着袁朗的方向。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锁,呼吸也显得平稳了许多。一只没有输液的手,随意地搭在洁白的被子上,指尖微微蜷着。

袁朗处理完伤口,仔细地用纱布缠好。然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成才搭在被子上的那只手上。看了片刻,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出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用指尖,非常轻、非常轻地碰了一下成才微蜷的指尖。

那触碰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转瞬即逝。

袁朗立刻收回了手,仿佛做了一件极其逾矩的事情,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羞赧。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然后又飞快地抬眼偷瞄了一下成才的脸,确认对方依旧在沉睡,没有任何反应,才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随即,一种极其柔软、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意,极其短暂地从他年轻的嘴角漾开,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虽然涟漪微小,却清晰地映在他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或锐利的眼睛里。那笑意纯粹、干净,带着一种少年人般的满足和笨拙的温柔。

铁路站在门外,透过那道门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握着保温桶提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保温桶光滑的表面反射着走廊冰冷的灯光。

病房里,袁朗似乎终于看够了,或者是不敢再多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拿起散落在床头柜上的急救包垃圾,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的垃圾桶旁丢掉。然后,他走回床边,替成才轻轻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做完这一切,他才像个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孩子,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袁朗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门外铁路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

袁朗脸上的那点傻气和笑意瞬间凝固、消失,如同被寒流席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撞破秘密的猝不及防,以及迅速涌起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缠着纱布的右手微微蜷起,挡在了身侧,像一只瞬间竖起尖刺的刺猬。

铁路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只是沉沉地落在袁朗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柔软的一幕从未发生。两人隔着那道门缝,无声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中,弥漫开无形的张力。

袁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垂下眼睑,避开了铁路的直视。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动作带着一种沉默的对抗和划清界限的意味。然后,他低着头,脚步有些僵硬地从铁路身边擦过,快步离开了病房门口,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铁路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从袁朗消失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在那道虚掩的病房门上。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保温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心口翻涌的复杂情绪,然后才抬手,轻轻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低沉的“嘀嘀”声。成才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线狭窄的光带。

铁路走到病床边,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保温桶的底部接触到柜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铁路的目光落在成才脸上。苍白的脸色,眼下淡淡的青影,紧抿的唇线……一切都和之前并无二致。但他知道,成才没有睡着。那过于平稳的呼吸,那刻意放松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肩背线条的细微紧绷,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清醒和……某种刻意的回避。

铁路沉默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位置正是刚才袁朗坐过的地方。椅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年轻人的体温。他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去动那个保温桶。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声响和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光线渐渐偏移,病房里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了一些。

终于,铁路的目光从成才脸上移开,落在了床头柜那个保温桶上。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保温桶光滑微凉的金属外壳,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拧开盖子。

一股浓郁而温热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党参、黄芪特有的药香和炖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肉的鲜美。这是铁路特意让食堂老师傅炖了几个小时的党参黄芪鸡汤,最是滋补元气。

盖子打开的声响和骤然浓郁的香气,似乎终于打破了床上人强行维持的平静假象。成才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开。

铁路拿起保温桶配套的小碗和勺子,动作缓慢而稳定地盛了大半碗澄澈金黄的汤。汤面上漂浮着几点金黄的油星和几粒饱满的红枣。他端着碗,没有立刻递过去,只是看着碗里氤氲的热气。

“趁热喝点。”铁路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失血不少,需要补气。”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动静,仿佛真的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铁路端着碗,静静地等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病房里只剩下汤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和仪器规律的嘀嗒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碗里的热气渐渐变得稀薄。

就在那热气快要散尽的时候,成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铁路,也没有看那碗汤,视线有些空茫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带着一丝沙哑的干涩:“……谢谢大队长。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喝。”

疏离,客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拒。

铁路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看着成才侧脸的轮廓,那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待会儿就凉了。”铁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坚持,“凉了伤胃。”

成才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下颌线绷出坚硬的弧度。他沉默了几秒钟,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抗拒的艰难,微微撑起一点身体,侧过身,动作牵扯到腰后的伤,眉头瞬间拧紧,额角渗出细汗。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铁路手中的碗,而是伸向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铁路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成才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水杯的瞬间,铁路已经将手中温热的汤碗稳稳地递到了他手边,几乎碰到了他的指尖。碗壁的温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成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盛着金黄汤汁的碗,看着碗里随着铁路动作微微荡漾的油星和红枣。空气再次凝固。

几秒钟的僵持,像几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成才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避开了那只碗。他依旧没有抬头看铁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大队长,谢谢您的心意。但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怎么养,怎么恢复,我有分寸。”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然后才继续道,语气更加疏离:

“您……军务繁忙,不必为这点小事特意费心。这里有医生护士,还有……队里的兄弟。”

“队里的兄弟”几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又格外清晰。像一根细针,无声地刺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

铁路端着碗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着。碗里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壁,清晰地传递到他掌心,那温度似乎带着某种讽刺的灼热感。他看着成才低垂的、拒绝对视的侧脸,看着那紧抿的、透出决绝意味的唇线。

成才的话,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那疏离的“谢谢”,那刻意的“有分寸”,那强调的“队里的兄弟”……每一个字都在清晰地划清界限,都在无声地告诉他:你的关心,越界了。你的照顾,是负担。

一股冰冷的涩意,混合着被拒绝的刺痛和某种更深的无力感,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铁路端着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碗壁的温热此刻变得如此烫手。

他沉默了足有十几秒。病房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克制,将那只递出去的汤碗,又收了回来,轻轻放回了床头柜上。

碗底接触柜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好。”铁路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着病床上那个依旧侧着脸、拒绝交流的身影。

他没有再看成才,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碗渐渐失去热气的鸡汤,最终落在那个保温桶上。他伸出手,不是去拿保温桶,而是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棕色小药瓶。瓶身是磨砂玻璃的,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铁路将那个小药瓶轻轻放在了保温桶旁边,动作很轻。

“这是军区特批的,新配方的强力止痛针剂。”铁路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是在做最平常的工作交接,听不出任何波澜,“效果比常规的好很多,副作用也小。痛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再用。按说明书剂量,别超。”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迈步。军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门口走去。那脚步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离场的决绝。

直到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锁合声,病床上,成才才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转过了脸。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里没有焦距。病房里还残留着那党参黄芪鸡汤的淡淡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床头柜上,那碗金黄温热的汤已经彻底凉透,表面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旁边,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静静地立着,瓶身的磨砂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成才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那只药瓶上。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小药瓶。

瓶身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紧紧握着,仿佛握着某种支撑,又像是握着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秘密。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似乎有一抹极其细微的水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飞快地闪过,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夜色深沉,像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将老A大队基地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零星的路灯在营区道路上投下昏黄的光圈,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办公楼大部分窗口都熄了灯,只有顶楼大队长办公室的窗户,依旧透出冷白的光线。

铁路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台灯的光线被他调得很暗,只照亮了桌面上很小一片区域,将他大半身影都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坟冢。

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文件的标题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军区作训部”和“调任通知”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依旧刺眼。旁边,还放着一张放大的、有些年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更年轻一些的铁路和成才。两人穿着迷彩作训服,并肩站在一片训练场的障碍物旁,浑身沾满泥泞,脸上带着激烈对抗后的疲惫,但眼神都亮得惊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畅快的笑意。成才那时还很年轻,眉宇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眼神纯粹而专注地看着镜头,或者说是看着镜头旁边的人。

铁路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猩红的火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他没有去看那份调任通知,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旧照片上。烟雾缭绕中,照片上成才那年轻、充满活力和信任的眼神,像一把温柔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此刻冰冷而疲惫的神经。

照片上那个泥泞却眼神明亮的成才,和病床上苍白、疏离、用沉默筑起高墙的成才,两张面孔在他眼前反复交叠、撕裂。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和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掐灭了烟头,随手丢进已经溢出的烟灰缸里。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到那份崭新的调任通知上。

【兹任命:成才同志……拟调任军区特种作战参谋部……】

后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这份通知,是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顶着压力才最终促成的。参谋部,直属军区核心,平台更高,接触面更广,远离一线作战的危险,是无数军官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的起点。他曾经无比笃定,这才是成才该去的地方,是他能为成才铺就的最好的路。

可是现在……

铁路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青云路?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花园里袁朗那双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闪过那句像淬了毒的匕首般扎进他心窝的话——

“……您能给他青云路。但您能给他,在每一次生死一线时,那个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替他去死的‘垫背’吗?”

那个小南瓜……袁朗……

铁路的视线再次落回照片上。照片里,成才的眼神那么亮,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锐气。那是属于战场的眼神,属于枪林弹雨和生死与共的兄弟的眼神。不是参谋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却隔着千山万水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动摇,像藤蔓般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精心构筑的、为成才规划好的未来蓝图,在袁朗那近乎原始却纯粹得令人心悸的“常相守”面前,在成才病床上那疏离的拒绝和沉默的背影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冰冷、遥远,甚至……苍白无力。

他给成才的,真的是成才想要的吗?还是……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投射?是他想弥补什么?还是他害怕失去什么?

铁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办公室里的黑暗和寂静将他紧紧包裹。烟灰缸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许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铁路重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却沉淀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清醒。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份崭新的、代表着无数人眼中通天捷径的调任通知。

没有犹豫。

刺啦——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铁路面无表情,动作稳定而决绝,一下,又一下。那份承载着无数期望和算计的调令,在他指间被撕扯、揉捏,最终变成了一团皱巴巴、毫无价值的废纸。

他将那团废纸紧紧攥在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清冷的月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他布满疲惫却异常冷硬的脸庞。他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办公室里残留的浓重烟味。他摊开手掌,那团皱巴巴的纸被夜风卷起,如同一个被抛弃的、无足轻重的梦,打着旋儿,无声地坠入楼下深沉的黑暗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铁路站在敞开的窗前,任凭冷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月光落在他深色的便装夹克上,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的背影。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望着基地远处训练场上那些在月光下沉默矗立的障碍物轮廓,眼神幽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

撕掉了调令,像是撕掉了一层沉重的枷锁,却又像是亲手斩断了某种一直支撑着他的执念。一种空茫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将他的手指吹得冰凉。

最终,他缓缓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冷意和月光。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铁路没有开灯,他走回办公桌后,沉默地坐下,高大的身影再次隐没在黑暗里,仿佛与这片沉重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军区总医院住院部大楼的走廊,在深夜显得格外空旷寂静。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得地砖反射出冰冷的光。值班护士站的灯光是唯一温暖的橘黄,里面偶尔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和翻阅纸张的轻响。

袁朗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他身上的迷彩作训服还带着室外夜风的凉意和尘土的味道,显然是刚从基地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脚步放得很轻,径直走到成才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习惯性地透过门上的观察窗朝里面看了一眼。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成才侧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身上盖着薄被,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安静。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悠长。

袁朗轻轻推开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到病床边,目光落在成才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上。他像往常一样,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想去碰碰成才微凉的指尖,感受一下他的体温。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成才手指的瞬间——

“别碰我。”

三个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像冰凌碎裂在寂静的夜里。

袁朗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悬在半空,距离成才的手指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他脸上的神情凝固了,带着猝不及防的愕然。

病床上,成才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动。只有那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拒绝意味,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

袁朗悬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成才背对着他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受伤。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淌。

过了几秒钟,成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平静,却字字清晰地砸在袁朗心上:

“袁朗,我们谈谈。”

他没有转过身,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势,仿佛连面对都成了一种负担。

袁朗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看着成才那拒绝交流的背影,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沉默地走到床边的椅子旁,坐了下来。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谈什么?”袁朗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成才依旧背对着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病房里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终于,成才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戈壁滩上的事……谢谢你。沙暴里,你挡的那一下。”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还有……花园里,你那些话。”

袁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成才接下来的话打断。

“但是,”成才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像四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袁朗的心口!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成才的背影,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你太年轻了,袁朗。”成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年轻气盛,容易把一时的冲动,当成……当成不得了的东西。把训练场上、生死关头那点相互依靠的本能,当成别的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斟酌更伤人的词句。

“我是你的中队长,是你的教官。带你特训,是我的职责。在戈壁滩上保护你,是任何一个老A带兵的人都会做的事,换做是吴哲,是齐桓,是任何一个三中队的兵,我都会那么做。”成才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公事公办”,“这跟你袁朗是谁,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你说的那些话……什么垫背,什么挡枪……”成才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嘲弄,“很幼稚,也很危险。这里是老A,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你的命,是国家的,是部队的,不是用来给谁当垫背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再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袁朗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地盯着成才那冷漠无情的背影,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他想反驳,想质问,想冲上去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说清楚!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至于其他的……”成才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终结意味,“……都忘了吧。对你,对我,对三中队,都好。”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彻底封死了所有的可能。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将成才背对着袁朗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袁朗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泥塑。他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看着墙壁上那道冰冷的影子。成才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所有汹涌的情感。委屈、愤怒、不甘……所有的情绪在极致的冰冷中,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突兀。

他没有再看成才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僵硬,透着一股被彻底击垮的萧索。

直到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病床上,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仿佛凝固了的身影,才极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成才猛地翻过身,动作大得牵动了腰后的伤口,一阵剧烈的钝痛瞬间袭来,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但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心脏的位置!那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远比腰后的伤口更让他痛不欲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多少氧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刚才那些冰冷绝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回旋镖,在他出口的瞬间就狠狠地扎回了自己的心上!比刀割更痛!

他看到了袁朗离开时那瞬间僵硬的背影,看到了那背影里透出的死寂和绝望。那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所有强行筑起的堤防。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枕头里,肩膀因为剧烈的、无声的抽泣而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

枕头迅速被滚烫的液体浸湿。那冰冷的药瓶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瓶身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处那灭顶般的剧痛。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