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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色鹿的鬃毛在晨雾中泛着虹彩,四蹄踏碎满地霜华,车辇下的铜铃叮当作响。疾驰一夜,从京畿越过太行山直奔陕甘,一夜未停啊。
这头驮着国祚的神兽鼻孔喷出白气,身后黄绸车辇的流苏被气流掀得狂舞,把跟在百米外的文武百官甩成模糊的黑点。黑虎旗的精锐骑兵狠夹虎腹,胯下猛兽发出不甘的咆哮,利爪在驿道上刨出火星,却始终差着半头距离。
车辇内,老佛爷攥着鎏金手炉的手指节发白,翡翠护甲刮过炉壁发出刺耳声响。她掀开明黄帷幔一角,看着两侧飞速倒退的枯树,忽然咳出两声:“李英,歇一歇吧。”
“嗻!” 贴身太监李英哈着腰凑近车辕,棉靴底的冰碴子簌簌掉落,“老佛爷慈悲,已出城百多里,乱军断然追不上。”
“前方是何地?” 老佛爷的声音透过帷幔传来,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距陕甘还有多远?”
李英缩了缩脖子,望着远处朦胧的村落轮廓:“回老佛爷,前头是周庄,还未出京畿地界呢。”
车辇内沉默片刻,只听见手炉里炭块爆裂的轻响。良久,才传出一声疲惫的吩咐:“就在周庄歇脚吧。”
“奴才遵旨!” 李英转身时,朝身后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使了个眼色。那骑手猛抽一鞭,枣红马长嘶着冲出队伍,腰间令牌上的 “粘” 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顷刻间,数十名粘杆处死士如鬼魅般散开,黑衣在树梢间跳跃,手中淬毒的吹箭对准驿道两侧的密林。
庞大的车队终于放缓速度,九色鹿打着响鼻刨地,车辇下的弹簧发出 “吱呀” 呻吟。尾部的几辆铁皮怪物尤为显眼 —— 那些冒着黑烟的小汽车是金陵商会的贡品,此刻正载着李红章在坑洼的驿道上颠簸。他望着车厢内壁镶嵌的珐琅商会徽记,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浑浊的眼珠盯着徽记上展翅的凤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南制造局看到的蒸汽轮船图纸。
吱嘎车队停止,原来是道边有一个小村庄,村里的士绅正拉着一群面黄肌瘦的百姓跪在道边,手里还捧着三个黑黢黢的窝头。
打开车门,寒风卷着雪沫子往车厢里灌,李红章盯着托盘上三个黑黢黢的窝头,眉头拧成了疙瘩。那窝头硬得能砸死人,表面还沾着草屑,显然是拿观音土掺和着麸皮捏的。
车队停下,李红章的小汽车正好停在村口,村口跪满了百姓,男人穿着露棉絮的破袄,女人怀里抱着瘦得像猫崽的孩子,个个脸上都是菜色。为首的乡绅磕着头,毡帽在雪地里蹭出个坑:\"老佛爷恕罪... 村里遭了三年大旱,又被流民抢过三回,实在凑不出细粮了...\"
车辇里传来一声冷哼,明黄帷幔猛地掀开。老佛爷扶着李英的手走下来,镶珠的花盆底鞋踩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 脆响。她扫了眼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 —— 不知哪家死了人,竟还敢在皇家銮驾前露出这等丧气模样。\"哀家一路西狩,是为了江山社稷,\"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到了你们地界,就拿这喂猪的东西糊弄?\"
乡绅浑身筛糠,额头在冻硬的土地上磕出血印:\"老佛爷开恩!村里最后一点存粮,前日刚被黑虎旗的兵爷们借走了...\" 话没说完,李英突然抬脚踹在他胸口。乡绅像破麻袋般飞出去,托盘里的窝头滚进雪堆,立刻被几个饿得眼冒绿光的孩子抢了去。
\"反了!\" 李英尖着嗓子喊道,拂尘指向跪地的百姓,\"对老佛爷大不敬,按律当诛九族!\"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粘杆处死士齐刷刷抽出软剑,黑衣在风雪中划出冰冷的弧线。
李红章扶着车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他看见几个孩子还在抢那脏了的窝头,母亲们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却没一个人敢抬头求情。文武百官远远站着,有的低头看靴子上的雪,有的假装整理朝服,没人愿意为这几个草民得罪老佛爷。
\"慢着。\" 李红章终于开口,咳嗽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老佛爷,百姓也是被灾荒逼的... 不如...\"
\"中堂这是要替反贼说话?\" 李英斜睨着他,眼里满是轻蔑,\"别忘了,你可刚被反贼赶出来啊。\"
老佛爷没理会他们的争执,只是盯着乡绅家那扇破木门。门后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细若游丝。\"搜。\" 她吐出一个字。
粘杆处的死士如狼似虎地冲进村子,不多时就从各家各户搜出两升发霉的粗米,还有半袋干瘪的红薯。他们拆了百姓的房子当柴火烧,拆了村里唯一完好的一口铁锅烧开水洗刷马匹。
整个周庄顿时响起一片哭喊声。李红章看着几个士兵把老人的寿材也劈了生火,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队伍在这处小村庄勉强休整了两柱香,继续向西进发。等到来到周庄时,士绅们已经跪在路边,这个村庄比事前的大不少,两旁的民众也多一些,献上的东西也体面点——几匹半旧的杭绸,两坛陈年花雕,还有些熏肉和馒头。老佛爷坐在车辇里,拿起一块馒头捏了捏,又嫌弃地扔回托盘:\"就这?连哀家宫里喂猫的点心都不如。\"
李英立刻心领神会,垂首退至轿帘外,“还有没有好东西,赶快去准备,记住这是你们的福分!”
一些士绅告罪一声,“这就去准备……这就去准备!”急忙赶回家中。
李英眉眼一转,隔着鲛绡软帘压低声音:\"老佛爷,周庄驿站虽然破旧,民众目不识圣驾,但大雪封路,老佛爷又辛苦一晚,奴才斗胆请圣驾暂作休整,待风雪稍缓再启程不迟。\"
轿内传来翡翠叩击檀木扶手的脆响,慈禧太后半阖的凤目陡然睁开:\"休整?你让哀家在这破村子里住,你这身贱骨头能住,哀家可受不了这份罪。\"
李英膝头重重磕在结霜的青砖上:\"老佛爷明鉴!周庄的乡绅们为筹备接驾,已将方圆百里的毛毡棉被尽数搜罗。一定不让老佛爷冻着!”
轿帘忽地被掀开,裹着孔雀金线的貂裘披风扫过李英发顶。慈禧踩着缀满东珠的花盆底鞋落地,望着驿馆外蜿蜒的送粮队伍 —— 衣衫褴褛的百姓们背着装满麸糠的麻袋,在雪地上留下串串血脚印。墙角蜷缩着几个冻僵的身影,怀里还死死抱着尚未送完的木炭。
\"传周庄管事的回话。\" 太后冷笑出声,\"听说你准备了一头山羊来慰劳哀家和诸位大臣!你是不识数吗?\"
周庄的乡绅连滚带爬地扑到阶前,崭新的棉袍上还沾着泥浆:\"老佛爷赎罪!小的罪该万死... 只是这冰天雪地实在...\"
\"实在什么?\" 慈禧突然俯身。
乡绅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鲜血混着雪水洇开:\"回... 回老佛爷,羊... 羊都是从旁处借来的,周庄百姓实在拿不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凄厉哭声 —— 几个妇人正抱着冻毙的孩童往乱葬岗拖,单薄的草席裹不住孩子青紫的小腿。
李英适时递上暖炉,轻声道:\"老佛爷万金之躯,若执意赶路,奴才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趁此机会,让前锋营先行探路?\"
“哼!”
管事的士绅之之头被砍下来挂在村头的老歪脖子树上,剩余的士绅把头磕破才换来一声冰冷的‘回去吧!’
传太后懿旨:暂留周庄一个时辰。
消息传开,守在道路两侧的百姓们瘫倒在雪地里,不知是喜是悲。而在最大院落的内,新开辟的厨房中,临时过来充当大厨的秃头胖子和几个帮佣的婆子正低声议论:\"听说太后嫌小米粥不够细腻,非要掺珍珠粉...\" \"嘘!刚才个有个丫鬟多说了句 ' 糙米也能饱腹 ',立刻就没了踪影...\"
风雪呼啸中,周庄士绅们望着库房里见底的存粮,对着京城方向长跪不起。他们终于明白,这场 \"圣驾临幸\",原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
等銮驾离开镇子十里地,李英悄悄吩咐黑虎旗的骑兵:\"去把周庄给处理了。老佛爷的金尊玉体,岂是他们能看的?听说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骑兵们领命而去,马蹄声消失在风雪中。李红章坐在小汽车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从袖筒里摸出两张密信,一张写给陕甘总督:\"京官西来,需预足钱粮,勿令生变。\" 另一张写给金陵商会的会长:\"洋夷之法,可资借鉴。时机已近,当早作筹谋。\"
夜色渐浓,队伍在一处破庙歇脚。李红章围着篝火,看着跳跃的火苗映红了同僚们疲惫的脸。有人在抱怨路途艰辛,有人在盘算到了陕甘能捞多少好处,没人提起白日里被血洗的两个村庄。
\"中堂,\" 一个年轻的御史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您说... 咱们还能回得去京城吗?\"
李红章望着庙外漆黑的夜空,想起白日里那些抢窝头的孩子,想起老佛爷嫌弃的眼神,缓缓吐出一口烟:\"回不回得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这天下,该变变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枚怀表,那是当年在江南制造局时,一位英国技师送的。表盖打开,里面刻着一行洋文:\"时间会证明一切。\"
加急电报的火漆印在烛光下泛着暗红,金陵商会会长楚丝镛指尖划过还有油墨味的电报,西洋座钟的齿轮声在空荡的议事厅里格外清晰。自京城乱局爆发以来,这是金陵商会首次召集全体股东 —— 柚木长桌上摆着未动的碧螺春,氤氲的水汽混着雪茄烟雾,将三十六位江南巨贾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曾家主母刚派人送了帖子,” 楚丝镛叩击着红木桌面,镶玉的指节敲出沉稳的节奏,“说是镇南镖局的镖队在徐州遇袭,怕是赶不回来了。” 他身后的落地窗外,秦淮河画舫的灯火明明灭灭,却照不进这间戒备森严的密室。二十名荷枪实弹的护卫守在廊下,枪管上的寒光映着夜色,冰冷的可怕。
“中堂的信呢?” 说话的是盐商巨头汪直,他转动着翡翠扳指,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太后西狩都三天了,陕甘的电报却越来越少,莫不是线路被乱兵劫了?” 话音未落,墙角的留声机突然发出刺啦声响,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外文 —— 那是商会新购置的情报监听设备,此刻正播放着驻南京日不落领馆的密谈录音。
楚丝镛从紫檀木匣里取出信纸,宣纸上的蝇头小楷还带着墨香:“中堂说,恭亲王的人已在兰州设立‘皇商督办处’,要把咱们在河西走廊的铁矿收归官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骤变的铁矿大亨们,“最要紧的是这句 ——‘洋夷之法,可行于东南’。”
“洋夷之法?” 丝绸巨擘沈万山猛地站起,锦袍下摆扫翻了茶盏,“莫不是要学洋人闹独立?” 他的话音刚落,厅外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是护卫的低吼。众人纷纷摸向腰间的左轮手枪,却见楚丝镛抬手示意无妨:“是在处决给旗人通风报信的账房。”
气氛瞬间凝固。楚丝镛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在长江流域的红点上:“诸位请看,我们控制着江南七省的航运,上海的纱厂、安庆的兵工厂、景德镇的窑口 ——” 他的指甲划过赣粤边界,“只要切断漕运,陕甘的朝廷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可朝廷还有汝阳王,还有天津的十万新军!” 有人提出质疑。
楚丝镛冷笑一声,从卷宗里抽出份密报:“新军提督袁凯的三姨太,是我们商会的绣娘。至于汝阳王……” 他指向窗外停泊的火轮船,“有这些玩意还怕他”
这时,一直沉默的钱庄大鳄朱之瑜开口了,他推了推老花镜:“中堂说‘时机已近’,究竟是何时?”
“等太后下令变卖江南织造局那天。” 楚丝镛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到时候,我们就以‘护持商脉’为名,通电全国独立。”
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汪直颤抖着点燃雪茄:“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灭族?” 楚丝镛指向墙上的《江南商税图》,上面用红笔圈满了被官府苛捐杂税逼垮的商号,“再不退路,我们迟早要被那些王爷贝勒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在这时,留声机里的外文突然清晰起来,翻译官脸色煞白地转述:“日不落领馆说…… 朝廷已答应将苏杭铁路权交给俄国人。”
“好!好一个卖国朝廷!” 沈万山猛地砸碎了茶杯,瓷片溅在众人脚边,“楚会长,我们听你的!”
窗外的秦淮河突然炸开一串焰火,映得议事厅的玻璃幕墙通红。楚丝镛看着众人眼中燃烧的野心,缓缓展开了早已拟好的《江南自立章程》—— 首条便是 “商贾有参政权,严禁官吏苛索”。当墨笔落在落款处时,远处传来更密集的枪声,那是商会私兵在肃清最后一批反对者。
在楚丝镛的心中,除了面前的三十六家巨贾和他们背后的世家势力,还有一人不能忽视,尤其是苏杭铁路的实际控制权可是在对方手里啊。
“天荡府君元湛,听说你才是京城乱局的黑手啊!”
楚丝镛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光在《江南自立章程》上久久到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