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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汤二哥回来了!\"
午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正伏在松江省舆图上的张霖便被这声喊惊得狼毫笔尖在呼兰河标记处划出寸长墨痕。他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珠子望向门外,檐角三尺长的冰棱正往下滴着腊月里少见的融水,枪炮的硫磺味混着雪粒子扑进窗纸,在炭盆火上腾起细不可闻的青烟。
进京贺寿这趟差事,分明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阎王债,他们这些太后从内帑里抠银子养的新军,偏生在江南换了新主子,摇身一变倒成了关东山头扯旗放炮的响马,到后来更是有了官身,如此一进一出,真是说不清里面的恩恩怨怨。
照理来说,他们应该猫着,等一等风头,可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
紫禁城那位爷手指随便按一按就够把他这万把弟兄挫骨扬灰;所以还是皱皱眉头 —— 张霖捏紧舆图边角,指节泛白如霜。终究是让汤麟顶了这趟雷 —— 那小子腊月初三领着人马带着三大车老山参,貂皮鹿茸上路,马褡子里还塞着特意给李英李公公铸就的金佛。
一来一去,正月初十才见着人影,也不知这四十天里,这位替他老张顶雷的把兄弟过的怎么样。
案头炭盆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在剿匪布防图上,将标注匪巢的朱砂点烫出焦斑。自元湛的纸人大军入山,真是硕果累累啊,倒真是端了七八个大窝子,山民们都抬着猪羊来劳军。
不过到后来这帮奸诈的家伙就变了,一次连队换防,又碰上送酒送肉的百姓,他们也没在意,等着酒过三巡,那些憨厚的汉子掏出袖筒里藏着的短刀,把一个连队百十口都摸了脖子,还换上军装,诈开一个大庄子的铁门,直接烧杀抢掠起来。
那帮贼精的匪首还学了狐狸经,把庄子烧个精光后,散成几十人一队的流寇,专在三更天摸驿站,割了驿卒舌头还在墙上画王八 —— 说什么张小个子断了他们的活路,便要剜了松江省百姓的心肝下酒。
张霖揉着太阳穴苦笑,剿匪是元湛干的,所到之处都会有人呼喊府君大名,他的军队倒是跟着,可都是扫尾的活,连带着百姓都对他们高看不上,如今那些被雷劈的土匪换了招式,算是把张霖的名声搞臭了。
他倒是向元湛说了说,可元湛只回了三个字,‘没时间’,而胡青青带着麾下的老仙儿盯着驿站家庙不动如山,他老张却得像条被抽了筋的疯狗,带着麾下弟兄在没膝深的雪地里来回扑火,靴底都磨穿了三双。
\"大哥,老汤我活着回来啦!\"
厚重棉门帘被撞得哗啦作响,汤麟顶着一头霜雪闯进来,军帽檐上的冰碴子扑簌簌往下掉,在青砖上砸出细碎水痕,混着他身上的血腥气 —— 那是赶路时杀了两队劫道的马贼溅上的。张霖绕过堆得半人高的军报舆图,瞧见兄弟晒得黝黑的脸膛上有道新疤,从眉骨斜划到下颌,结痂处还渗着血珠子,忍不住捶了捶对方肩膀,指节撞在冻硬的棉袄上发出闷响:\"你小子再晚两日,哥哥我怕是要让萨满在你屋前竖三根招魂幡了\"
汤麟扯下军帽狠搓光头,头皮蹭得发红发亮,露出左耳后新纹的蟒纹刺青,那是路过直隶时找蒙古喇嘛纹的,手艺确实不赖,和家里的老仙儿一个模样。
\"招魂幡倒是不至于,不过要是能有碗热汤就好了。\"
“张相快给你二哥整点热汤啊!”
“哎!”
不一会儿张相端着大海碗,笑呵呵的来到汤麟面前。
汤麟急吼吼的接过粗瓷碗,热汤里的红辣子呛得他眼眶发酸,碗沿还带着炭盆的温度,一口热汤下去,浑身的毛孔都在发散着热气,“舒服!”
“二哥,去京城咋样啊?给兄弟说说呗!”
“哈哈……老汤我这次是真没白去,你是不知道啊!”汤麟一抹油渍麻花的嘴巴子,\"腊月廿九的朝会,京城文武百官都到了,各地的官老爷也是站在大殿里,咱们和一些诏安的将军站在一起,那天真是喜庆啊,来的将军们,一多半被砍了头,微山湖的蓝大当家更是被做成了木桩,让我们看了一柱香。\"
张霖的嗓子发干,“这么多当家的被杀了,朝廷就不怕底下人闹事儿。”汤麟又喝了一口热汤,突然凑近,压低的嗓音混着热汤雾气:\"您猜那些被抄了的军头地盘咋着?天还没亮呢,城门上就插上了九色鹿旗,或是挂起隔壁当家的名号 —— 合着朝廷杀人是给旁人作嫁衣裳呢!\"
说完的汤麟还故作神秘的在桌案写上了两个字‘武圣’!
张霖盯着汤麟沾着油花的指尖在桌案上画 \"武圣\" 二字,烛火在他瞳孔里跳成两簇小火苗,映得眼白里的血丝格外狰狞。这江湖传闻他早有耳闻,却抵不过亲身经历者的一句实话来得震人:\"别卖关子,那尊杀神到底是肉身成圣,还是借了仙家法身?\"
汤麟又灌了口辣汤,喉结在光脖子上滚出一道深沟,碗底重重磕在胡桃木桌面上:\"咱先前当他是个会打熬力气的莽汉,却不想过了大年夜,咱们兄弟还在洋人娘们的肚皮上折腾呢,就被宫里的太监像叫魂似的喊到了京城的北门。\"
他伸手按住张霖的舆图,掌心汗渍洇湿了辽东半岛的海岸线,\"漠北叛军三万铁骑叩关,马蹄铁上的冰碴子能刮死人,旗号上绣着碗口大的白熊,远远望去跟移动的雪山似的!\" 他的手指在桌面碾出个凹痕,仿佛还在感受当时的地动山摇,\"那汝阳王往城头上一站,身上的血气跟开了锅的铁水似的,离着半里地都能把人眉毛烤焦。就见他拳头往地上一砸,地缝里窜出丈高的火墙,带着硫磺味的热风卷着雪粒,三万铁骑连人带马瞬间就成了血雾,护城河的冰当场化了三里,河水红得跟葡萄酒似的!\"
舆图上的松江府标记得歪歪斜斜,张霖盯着汤麟跳动的眉骨,忽然觉着后颈发寒。
去年在黑风堂见过的玉猞猁,那老东西能徒手撕虎豹,爪子上的鳞甲比精铁还硬,还有诡异的术法在身,在关东山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却落得个钉死在关东山主峰的下场,尸身被风雪啃得只剩骨架,还挂着 \"垃圾\" 的木牌。
见汤麟新纹的蟒蛇图样,张霖略带警告的说道:\"黑风堂完了。玉猞猁的脑袋悬在山海关箭楼三天,供百姓唾骂,元府君说,再有作奸犯科的老仙儿,每月初一十五的供奉就不是鸡鸭鱼肉了,而是阴兵的刀枪,鬼差的锁链。\"
张霖从袖中摸出本蓝皮册子,封面上《人仙录》三字闪着冷光,狐狸图腾的眼尾处,金线绣着行小字:\"关东老仙儿皆以此法为依,有违反者,业火焚身,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汤麟的粗瓷碗 \"当啷\" 砸在桌上,溅出的热汤在袖口染出几个污痕,他盯着册子里夹着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画着七道狐尾纹:\"怪不得路上驿站都换了新门神!敢情若金坛那老狐狸早就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他突然噤声,盯着封面上那对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只觉浑身发僵,仿佛有双无形的爪子正顺着后颈往下爬。
北风卷着铜鼎里的香火味灌进屋子,汤麟隔着窗纸望去,院子中央的狐首青铜鼎正吐着青烟,烟雾在日光下幻化成狐狸蹲坐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路过进了山海关的一路驿站内见过的场景:官军驿站里新修的神龛足有三尺高,胡仙姑的金身红色火莲偎依在一位无面的阴神脚下,香案前跪着的兵丁百姓额头磕在青砖上,咚咚作响,比给皇帝牌位磕头时还虔诚三分。
\"鲍里斯那老毛子最近迷上了冰钓?\" 张霖忽然盯着窗外的积雪,指尖摩挲着舆图上罗斯边境的标记,那里用红笔圈着三个冰霜符号 —— 那是鲍里斯的商队必经之路,\"关东山的冰窟窿专吞不长眼的野物,就算他带着冰霜巨人的血脉 ——\" 他忽然露出个森然笑意,眼尾的皱纹跟着扯动,\"也该尝尝咱关东的水寒之刑了,把人绑在冰镩子上,浸三浸、晾三晾,不出半柱香就能冻成冰雕。\"
“知道了,大哥!”
汤麟知道,现在形势比人强,有的东西必须要断一断,在京城他有幸和泉州府的鬼股校尉交谈了几句,那姿态可比他们这些‘小军阀’放肆的多,就连汝阳王都给三分薄面,朝堂上吝啬的老佛爷还给予封地,这要是没有几分本钱,早就被朝堂上的官老爷们吃干抹净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
汤麟又和张霖聊了几句,句句都是张霖给汤麟的嘱托或是警告,毕竟他的家仙儿可是和黑风堂有些渊源的。
他起身告辞时,听见里屋传来筋骨错动的闷响,像老槐树在风雪里舒展枝桠。回头望去,张霖正对着墙上的白虎图腾闭目养神,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肩颈处映出几缕银白纹路,随着呼吸明灭不定 —— 那是张家老仙儿显灵的征兆,传说中那只百年白额虎,爪子能拍碎磨盘,吼声能震落满山积雪。门框上挂着的兽骨风铃忽然作响,叮叮当当间,竟隐隐混着虎啸山林的低吟。
谁说关东山最厉害的仙儿是玉猞猁啊……
雪又下起来了,大如鹅毛,督军府门前的青铜鼎仍在冒着青烟,烟雾顺着风势飘向西北,那里是黑风堂旧寨的方向。汤麟摸着怀里的《人仙录》,指尖划过 \"妖物不得干政\" 的条目,忽然想起醉后常吹的牛皮:自家蟒仙儿是黑风堂老蟒最宠的七子,曾在长白山巅吞过整支官军。此刻却只觉得后颈发麻,仿佛有双狐狸眼睛,正透过漫天风雪,盯着他怀里那道若隐若现的鳞纹……
山巅古松的阴影里,元湛指尖的老仙儿精血正泛着琉璃般的红光,那抹血色如同活物般在掌心游弋,鳞片纹路间流转着细碎金芒,恍若一条随时会破土而出的赤鳞小蛇。他垂眸望着山下蜿蜒而来的狼狈队伍,皮靴碾过苔藓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惊起了树冠上栖息的夜鸦。
一日前汤麟带回汝阳王当阳横击三万铁骑的消息,此刻山间云雾深处,终于等来这支形容枯槁的正白旗残兵。当先那人佝偻着腰背,甲胄上凝结的血痂已被雨水泡得发白,腰间悬挂的狼首腰牌歪歪斜斜,狼眼处的红宝石早已不知去向 。
来人正是曾经的刚刚成立不久的正白旗族长乌亚尔,如今却像被抽去脊骨的老狗,膝盖甫一触地便发出骨节摩擦的脆响。
\"说吧。\" 元湛坐在树桩上,指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白骨令牌,正面的菩萨正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一切都会因为这笑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乌亚尔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干裂的嘴唇动了三次才发出声音,喉间像是塞着晒干的马粪:\"那拳... 那拳带着朝阳的热气,三万弟兄的铁蹄刚聚成战阵,就见汝阳王的拳头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红...\"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里竟混着几丝冰晶,\"铁骑化作血雾的瞬间,连魂魄都被那股热气蒸散了,府君传下的熊皮...…也破灭了…...\"
元湛的手指骤然捏紧白骨令牌,恶鬼之面猛地亮起。腊月里他在,漠北显圣,亲自设计的局,本想借正白旗三万铁骑的魂魄祭炼主旛,谁能想到汝阳王那蛮子竟如此恐怖,一身气血如熔炉般焚烧魂魄,连他布在乌亚尔身上的血咒都被灼得只剩零星火星。此刻看着眼前苟延残喘的数百残兵,他忽然笑了,笑声像寒夜的冰棱断裂,惊得乌亚尔浑身一颤。
\"想复仇么?\" 元湛抬手甩出数滴鸽血般殷红的液体,那是他从山寨供奉的血仙儿体内凝练的精血,每一滴都闪烁着妖异的金斑。精血接触皮肤的瞬间,兵丁们身上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乌亚尔感觉有团火在丹田炸开,冻僵的四肢突然涌出力量,却又在抬头时撞见元湛眼底的冰寒,\"记住,你们现在的魂魄都系在这枚令牌上。\" 他扬起白骨令牌,令牌上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虚影。\"每死一人,魂魄便会归位温养血煞。等凑齐十万战魂...…\"
元湛的指尖划过恶鬼的獠牙,某个兵丁突然惨叫着抱头倒地,虚影中一张扭曲的脸渐渐清晰,\"本君的灵头旛就能引动黄泉阴风,到那时……\" 他忽然凑近乌亚尔,呼吸间带着地府的气息,\"你们不仅能亲手斩下京城贵人的头颅,还能让整个草原为你们呐喊。\"
乌亚尔感觉有把冰刀从后颈划入,浑身的热血都在这一刻凝结。他望着元湛指尖跳动的血色火焰,突然想起族里老萨满说过的 \"妖修借魂\" 的传说,可腰间重新充盈的力量又让他咬碎了后槽牙 —— 哪怕知道是与虎谋皮,此刻也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当最后一滴精血融入眉心,他带着残余的族人跪倒在泥地里,听着元湛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林涛中,山风忽然卷起漫天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般生疼。
\"乌亚尔大人,咱们...… 真要信那妖修?\" 年轻的士兵捂着胸口精血融入处的灼痛,声音里带着不甘。乌亚尔盯着雪地上未散的血色脚印,突然抽出腰间残破的骨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芒:\"当年咱们在草原饮马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向妖修低头?\" 他突然将刀插进雪地,刀柄震颤着发出蜂鸣,\"但只要能让京城的贵人之血染红斡难河,就算死后魂魄被炼成鬼将...\" 他抬头望向元湛消失的方向,眼中倒映着漫天星斗,\"也要在黄泉路上拉上他们!\"
雪越下越大,数百道身影在风雪中站成铁铸的雕像。
而关东山的老林深处,元湛望着掌心重新亮起的黄泉血印,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夜色更冷 —— 既然正白旗的魂魄被阳气焚尽,那就用关东山的百年妖血重新温养,反正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被仇恨蒙住眼睛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