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率先钻出,狸猫般轻盈落地。月光被高墙切割成锐利的几何图形,他恰好隐入最深的阴影里。王永年紧随其后,粗粝的手掌捂住最近车夫的口鼻,一个利落的手刀斩在颈侧。那人软倒时,他顺势接住掉落的水桶,溅起的水花声完美融入了护城河边的汲水动静。
向宁刚扯下车夫的外衫,突然按住众人。一队银鳞卫举着火把从城头走过,跳动的火光将众人的影子压缩在墙根处。孙先屏住呼吸,发现自己的指尖正下意识的攥着腰间暗藏的匕首。
\"动作快。\"待巡逻队走过,向宁将粗麻衣甩给同伴。
水车木轮碾过潮湿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四人低着头,学着其他水夫的模样,弓着腰背拉紧麻绳。孙先走在最前,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肩膀,汗水混着护城河的水汽浸透了粗布衣衫。
\"动作麻利点!\"领头的水夫甩着鞭子,在空气中抽出一声脆响,\"东仓的火势要是控制不住,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王永年暗自咬牙,手上却不敢松懈。他眼角余光瞥见城墙上火把移动的轨迹——银鳞卫的巡逻路线果然因为粮仓失火而大乱。小九走在车侧,借整理绳索的机会,将一块浸了煤油的布条悄悄塞进车轮轴承。
\"喂!你!\"领头水夫突然用鞭柄戳向向宁的后背,\"低着头磨蹭什么?\"
向宁身形微顿,随即佝偻得更深,哑着嗓子应道:\"小的腿脚不利索...\"话音未落,城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众人抬头,只见粮仓方向又窜起一道新的火柱,黑烟翻滚着吞噬了半边星空。
\"该死!\"领头水夫咒骂着踹向水车,\"都给我跑起来!\"
满载的水车在瓮城门洞的阴影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潮湿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城门的火把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孙先低着头,肩膀抵着车辕,余光却紧盯着城门另一侧的动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银鳞卫特有的铁甲碰撞声。
\"让开!紧急军务!\"
人群被粗暴地推开,一队银鳞卫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凶甲。他身披银鳞甲,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火把下泛着暗红,眼神如刀般扫过每一张面孔。水车队伍被迫停下,让出狭窄的通道。
向宁站在车侧,手指无声地扣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小九低着头,呼吸微滞,他能感觉到凶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像蛇信般冰冷黏腻。
两拨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凶甲突然勒马,鼻翼微动。\"等等。\"
空气骤然凝固。
王永年的手悄然按在了水车底部的木板上——那里藏着他的腰刀。孙先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凶甲的目光缓缓扫过水车,最终停在领头的水夫身上。\"今夜可有异常?\"
水夫战战兢兢地摇头:\"大人,小的们只是奉命运水救火,不曾见到可疑之人……\"
凶甲冷笑一声,突然扬鞭指向城门:\"搜!打开每一辆出城的水车,一辆不许放过!\"
凶甲的鞭梢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铁鳞卫立刻分散开来,粗暴地掀开每一辆水车的木盖。长刀捅入水中胡乱搅动,水花四溅,打湿了守城士兵的衣甲。
\"大人,都没有!\"副将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声音发紧,\"再耽搁下去,不仅影响了救火,那四人怕是真要逃远了!\"
凶甲眯起眼,目光如钩子般刮过这些运水夫。孙先的指节在车辕上微微发白,小九的呼吸几乎凝滞——只要凶甲再走近两步,就能看清王永年等人脸上抹的草木灰,那是粮仓火场特有的痕迹。
\"废物!\"凶甲突然暴喝,反手一鞭抽在副将肩甲上,\"若真让他们从东门溜了,侯爷怪罪下来——\"他声音陡然压低,却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大公子第一个摘了你们的脑袋!\"
副将脸色煞白,仓皇挥手:\"继续追!分三路包抄白鹭湾!\"
银鳞卫轰然应诺,马蹄声再次响起,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铁蹄声再次轰鸣而起,溅起一地泥水。向宁垂首立在车旁,余光却将凶甲临去时阴鸷的一瞥尽收眼底。
待银鳞卫的马队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领头水夫才哆嗦着爬起来:\"都、都愣着干什么?快推啊!\"
直到铁蹄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四人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向宁的指尖轻轻敲击车辕,三短一长——是四人约定的暗号。
\"果然。\" 他无声地动了动唇。
周严不仅放他们出城,还故意将消息透给了凶甲。如此一来,凶甲带兵出城追缉,却注定扑空——这不仅是调虎离山,更是要坐实凶甲\"办事不力\"的罪名。
水车再次缓缓启动,碾过城门最后的阴影,重新没入寿州城的夜色中。
小九压低声音:\"他这是要把凶甲往死里坑……\"
王永年冷笑:\"狗咬狗罢了。\"
孙先望着凶甲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周严的棋局已经展开,而他们四人,既是棋子,却也未尝不能……反客为主。
瓮城阴影里,最后一辆水车吱呀呀驶离,向火光冲天的粮仓而去。而真正的杀局,此刻才刚揭开一角。
粮仓的火势已如猛兽般撕咬着夜空,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面皮发烫。四人混在救火的人群中,各自提着水桶,身影在火光与浓烟间时隐时现。
“分头行动。”向宁压低声音,手指在桶沿轻敲三下——这是行动的信号。
孙先率先冲向东南角的粮囤,佯装取水,实则借着浓烟的掩护翻过矮墙。王永年混入了一队扛沙土的民夫,粗布蒙面,低头疾行。小九身形灵巧,如游鱼般穿过混乱的人群,转眼消失在火光摇曳的阴影里。
向宁独自绕至东仓后墙,指尖抚过砖缝,在某处突然停住——一块看似寻常的青砖上,刻着极浅的月牙纹。他用力一按,砖石无声陷下半寸,墙根处的杂草丛中竟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果然还在……”
他无声滑入地道,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黑暗中,一点幽蓝的烛火倏然亮起,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女人面孔。
“簪月散了,你竟还敢回来?”女人的声音沙哑如磨砂,枯瘦的手指按在腰间短刃上。
向宁缓缓举起那枚铜簪——顾庸临行前交给他的信物。“‘月落不离枝’——他让我来找你,秦三娘。”
秦三娘盯着铜簪,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周严把寿州城的簪月杀得七七八八,就剩我这个‘死人’还留着半口气。”她突然掀开地席,露出下方堆满的兵刃与火油,“说吧,你要怎么翻这个天?”
地道内,潮湿的墙壁上渗着水珠,秦三娘将一张泛黄的寿州城舆图铺在木箱上,煤油灯的光晕里,几处墨迹新鲜的标记格外刺目。
\"东仓烧的是陈年糙米。\"孙先抹了把脸上的烟灰,指尖点向图上码头区,\"我见三十辆水车趁乱往漕运水道去了,麻袋印着'临江'字样,但车辙深得不正常——底下肯定藏着新粮。\"
小九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焦黑的木牌:\"救火时从周府亲兵身上顺的。
王永年蹲在角落,突然用匕首在地图上比划出几条线:\"银鳞卫的巡逻路线全变了。\"刀尖停在东北角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凶甲的人马唯独不经过这里。\"
“那恰好是韩甲别院后巷。”秦三娘解释道,“韩甲最宠的外室,就住在粮车必经的琵琶巷。“
向宁与秦三娘对视一眼,后者突然冷笑出声,从墙缝抽出一封密信甩在桌上。信纸边缘染血,印着周严的私章。
\"三日前截到的。\"秦三娘枯瘦的手指戳向信中一句:\"你们猜,韩甲知不知道自家别院的地窖突然多了几袋新粮,成了贼赃库?\"
\"该给大公子提个醒了。\"向宁突然掰断手中炭条,黑灰在图上韩甲别院画了个叉,\"趁现在凶甲在外追捕,周严坐镇火场……\"
秦三娘咧嘴一笑,从箱子里抽出支火药箭:\"韩乙的亲兵最喜欢这种带火的玩意儿。\"
寅时的更鼓穿透地面传来时,一道流火突然划过寿州夜空,精准坠入东北角的宅院。片刻后,冲天的火光中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与女子尖叫——那声音足够让半城人都听见,浓烟正从炸开的房屋里滚滚涌出……
\"好一个周严!好一个韩乙!\"
瓷盏砸碎在青石板上,韩甲面色铁青,手中攥着刚从地窖抢出的半袋新粮——麻袋角落赫然印着临江侯府的暗记。这批本该在官仓的新粮,如今却从他的外宅地窖里被炸得漫天飞扬,成了满城皆知的\"赃物\"。
\"好一个周严!\"他咬牙切齿,指节捏得发白,\"竟敢把赃粮藏到我的地界,还让韩乙的人放火烧我的宅子?!\"
跪在地上的亲卫额头抵着地板,颤声道:\"大公子,那支鸣镝箭……确实是二公子亲卫的制式。\"
\"公子,但是此事透蹊跷......\"幕僚话音未落,又被一方砚台砸得噤声。
\"放屁!\"韩甲猛地抓起案上的砚台砸过去,墨汁溅了亲卫一脸,\"周严再蠢也不会在自己经手的粮食上动手脚!\"他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冷笑起来,\"一定是我那个傻弟弟在捣鬼!但是这支箭,却不是他射的。\"
他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银鳞令,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去,把凶甲给我叫回来!他不是在追那四个逃犯吗?告诉他,不用追了——\"
“现在,该清理门户了。“
而此时的周严刚扑灭粮仓最后一处明火,回头却见韩甲带着贴身亲卫骑马狂奔而来,衣领上还沾着琵琶巷里特有的胭脂色。
周严正指挥士兵清理粮仓残骸,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雷逼近。他转身的瞬间,韩甲的刀锋已抵住他咽喉。
\"周将军好手段。\"韩甲声音嘶哑, \"借救火之名,行偷粮之实——我那个好弟弟许了你什么? \"
周围士兵哗然,周严余光瞥见几个韩乙的亲兵正悄悄后退。他忽然笑了,抬手握住韩甲的刀刃:\"大公子不妨看看这个。\"
染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鳞令——背面赫然刻着\"甲\"字。
\"您的亲卫令牌,为何会在纵火现场?\"
\"好啊!“韩甲奇迹反笑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说罢也不与周严纠缠理论,收刀翻身上马带着亲卫离开。
\"大人!\"副将匆匆赶来,低声道,\"韩甲公子调动了银鳞卫的人马,正往琵琶巷方向集结!二公子那边也派了亲兵,两拨人怕是要撞上——\"
\"慌什么。\"周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烟灰,\"侯爷不是总说,年轻人该多历练吗?\"
他转身走向阴影处,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一弹——
\"叮\"的一声脆响,铜钱在空中翻转,最终落入掌心。
字面朝上。
周严合拢手掌,轻笑一声:\"传令,就说本官救火时受了伤,需要静养。\"他望向侯府方向,眼神深邃,\"自今夜起,谁都别来打扰我。\"
琵琶巷内,韩甲的银鳞卫与韩乙的亲兵在狭窄的巷道里狭路相逢。火把的光映在双方兵刃上,寒光森然。
\"滚开!\"韩甲的副将厉喝,\"银鳞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对面骑在马上的韩乙亲卫长冷笑:\"办案?办到二公子的头上了?\"他一挥手,身后亲兵齐刷刷亮出兵刃,\"大公子这是要造反吗?\"
暗处屋顶上,小九伏在瓦楞间,悄声道:\"要打起来了。\"
孙先掂了掂手中的火折子:\"再添把火?\"
向宁按住他的手腕,摇头:\"不必。\"他指向巷尾一抹反光一闪而逝,\"凶甲的人已经到了。\"
果然,下一秒,巷子两端突然涌出大批银鳞卫,将两拨人马团团围住。凶甲的身影出现在巷口,银鳞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临江侯韩起站在阁楼上,望着城中两处渐渐熄灭的火光,手中把玩着手中的玉玦。
\"侯爷。\"老管家低声道,\"两位公子的人马僵持不下,周大人称病不出,您看……\"
韩起突然笑了。
\"好啊,都学会下棋了。\"他将玉玦弹向夜空,任其坠入黑暗,\"传令,明日后召集所有人议事。\"他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风里,隐约传来金铁交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