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过了半月,近来彩珠儿日日都去塔子场,见到提驽或乌须回来的大小商队就格外留意,时常去找那些受雇的脚夫打听,是否见过丰泰商队的踪迹。
别家以为她想拉拢丰泰进广利商会,或者要与对方争抢生意渠道,并没有太过在意。有人说在乌须旧都附近见过他们,有人推测他们进了风城,消息断断续续,也不知真假,反倒让彩珠儿更加心焦。
好在又过了几天,她等回了申屠灼。
丰泰商队浩浩荡荡地出去了二三十个人和八车箱货,这趟不仅亏了个底朝天,活着回来的就只有寥寥数人,此事很快就在塔子场传开了。
货全没了,骆驼丢了好几头,领队和长工也都把命留在了沙漠里,只有五个雇来的脚夫幸免于难,牵着两头骆驼狼狈地回到塔子场。
丰泰商号的东家险些背过气去,揪着那五个脚夫问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也说不清楚,只道领队带着伙计和货物进了风城,说好交易完了就出来,然而他们在营地等了三天三夜,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西境里杀人越货的情况也很常见,这几个脚夫生怕惹祸上身,又怕自己讨不到工钱,便试图拖着剩下的绸缎去乌须贩卖,结果途中又遭遇了沙匪,东西被抢了个精光,能保住一条小命已是上天眷顾了。
见什么都问不出来,自家的生意又不能张扬,丰泰商号的东家只能作罢。
他问当时雇佣的那个向导阿沙是否回来了,哪些脚夫茫然摇头,说他会将提驽话,多半也是跟着进了风城,然后死在里头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东家心知不妙,不再纠结于商队如何,赶紧去给安都传信。
彩珠儿没在塔子场见到申屠灼,也没见到炎沙,悬着一颗心回到敦煌驿馆。她不能接受申屠灼埋骨黄沙的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正想着要不要去求见秦王,派一队镇西军前往风城搜寻,就看到申屠灼卸去了伪装,神情寥落地回来了。
瞬间,所有的急切和悲恸烟消云散,彩珠儿欣喜地拉着他坐在案前:“你回来了!还顺利吗?有没有受伤?”
申屠灼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见他面色不佳,彩珠儿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交易账目没拿到手吗?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想其他办法……”
“不,到手了,我已经让人送往安都,告知东宫。”
“嗯?到手了?”彩珠儿回过神,“我说炎沙大人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他已经回太子身边复命了是吧?太好了,这下必定能重挫大司徒的锐气!”
“……”申屠灼喉中哽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嗯”。
他牵着骆驼,驮着兄长包裹严实的尸身,一路轻装简行,比那些脚夫要提前好几天回城入关。他先去见了周问琮,让他派心腹将兄长舍命夺来的蜡丸密信和自己找到的交易账目送去东宫,而后又去了张掖城郊,将申屠衡的尸身入土安葬。
为免旁人起疑,他不敢挖开兄长先前那座庄重体面的衣冠冢,只是将他埋在了后面的空地中,垒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坟茔。正如兄长所说,从镇西军宣布他战死的一刻起,申屠衡就已经死透了。他只能顶着一张被焚毁的面容,成为隐于暗处的孤魂野鬼。
彩珠儿敏锐地察觉到他有心事,问道:“既然任务都完成了,你为何这般沮丧?”
申屠灼勉强扬起一个笑:“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太累了。”
彩珠儿道:“我正想问呢,不就是偷个账目吗?怎地把丰泰商队搞了个全军覆没?脚夫说他们进了风城,之后呢?你也跟进去了吗?”
申屠灼微微颔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他们看我会说提驽话,所以也让我跟去了。我与……炎沙联手,拿到了交易账目,但不知为何领队与提驽那边起了争执,先是吵了几句,之后突然大打出手……反正他们是狗咬狗,我和炎沙就趁乱逃了出来。”
彩珠儿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秦王和太子殿下吧,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嗯。”接过她递给自己的茶盏,申屠灼灌进了干涩的咽喉。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为了缓解他的疲惫,彩珠儿闲聊道。
“什么梦?噩梦吗?”
“倒也不是什么噩梦,就是有些奇怪。”她回忆着说,“我梦到你的兄长、我的亡夫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都没有见过他,也没与他说过话……”
当啷。
手中的茶盏掉落,申屠灼忙不迭去捡。
彩珠儿帮着擦了洒在岸上的茶水:“怎地这般不小心?”
“梦到他?然后呢?”申屠灼追问。
“他穿着在河谷中救我时的那身甲胄,立于朝阳下的黄沙中,长戟斜背在身后,蒙着防沙面巾,看不清面容,不过像是在对我笑。”
“他说什么了吗?”
“他来与我告别。”彩珠儿有些赧然地笑着,“说这辈子与我空有夫妇之名,却无相守的姻缘,说我的一切委屈怨怼他都愿意担下,来世再找我赔罪弥补。”
“嗯,他放不下你。”申屠灼握紧了拳,几乎要将真相说出,却终究没有违背诺言。
“其实我何曾怪过他呢?他救过我,本就是我欠他的人情,嫁与他做新妇,也算给了我立身之处,只是可惜了,缘分稀薄至此,竟只能在梦中一见。”彩珠儿忽然想起什么,扒拉着手指算算日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他的忌日要到了,定是入梦来提醒我呢。”
“是吗?”申屠灼自嘲,“我竟也差点忘了。”
“过两天就回张掖吧,也该去祭拜他了,否则君姑也要怪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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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张掖,正赶上了申屠灼的忌日,彩珠儿带着殷红的陌赫酒浆,还有亲手做的烤馕和萨木萨去祭拜他。
申屠灼也随她一起。
摆上祭品,彩珠儿对着申屠衡的墓碑说了几句话,让他不必忧心自己,依着大宣的地府习俗,只管去投个好胎。
申屠灼什么也没说。
他想着,就当他是个卑鄙小人吧,将兄长的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不让彩珠儿再为心目中的大英雄落一滴眼泪。
兄长热烈地重活过一次,与自己心仪的小娘子结识过。
只他一人记得就好。
离开前,彩珠儿发现亡夫墓冢的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新坟,不由疑惑:“这里何时又添了座坟?怎地也不立块碑牌。”
申屠灼道:“兴许是谁家的的孤魂吧,只能潦草下葬。”
彩珠儿点点头:“嗯,怪可怜的,既然跟郎君是邻居,那就顺道祭一下吧。”
她举起一卮殷红甘甜的果酒,洒在了他的坟前。
回首望去,似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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