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凉的风掠过岩缝,拂过申屠灼的面颊,唤醒了他。
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有些迷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睡在这么个地方。转头看看四周,几截细腻的香灰散落在耳畔,尚且残留着些许余味。
克服了短暂的头晕目眩,申屠灼扶着岩壁起身。
记忆渐渐倒灌回来——
糟了!
兄长暗算了自己,还用迷香延长了他昏厥的时辰,定然是决意要撇下他,自己去刺杀那个与商队接头的提驽将军!
外面什么情况了?
晨光熹微,大漠的风裹着沙粒铺面而来,方才他神志不清,未能仔细辨别,此时深吸几口气,便从中隐约闻到浅淡的血腥气。
申屠灼从数十尺高的岩缝跃下,奔向丰泰商队的营地。
那里无声无息,有着不同寻常的沉寂。
昨夜还热闹喧嚣的驻地,此刻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不过细看之下,都是管不上事的伙计,领队和几个核心人物都不在其中。
那些从塔子场临时雇来的脚夫尽数昏迷,从他们身边摔落的陶碗来看,应是吃了下药的汤水饭菜,不致命,只是睡得死。而丰泰商队那些长工伙计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多半察觉到了营地的异样,试图找出暗中作祟的人,能看出明显的反抗痕迹,可惜无济于事。
这些人的脖颈间绽开一刀细线,喷涌而出的血在黄沙上凝成黑褐色。
他们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刀毙命。
冲突中,用于伪装的货箱翻倒,绸缎铺展开来,有些被黄沙掩埋,有些被血污浸染。几匹骆驼却恍若未觉,正低头舔舐着大块的盐巴。
从这样的景象中,申屠灼几乎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清晨时分,领队带着几个心腹,将那些精铁兵器送去与提驽人交接。申屠衡把他迷晕之后返回营地,将剩下的脚夫下毒放倒,遇到反抗者直接杀掉封口。算算时辰,这会儿他应当已经追上了领队,准备在交接时借机刺杀。
不能再等了!
顺着骆驼拉货留下的脚印和车辙印,申屠灼前往交易地点。那是一座“风城”,周围都是风蚀形成的蘑菇状土墩,还有蜿蜒曲折的岩壁,如同一座奇形怪状的迷宫,其中的道路错综复杂,稍不留神就容易走错。
好在今日没有遭遇严重的沙尘,申屠灼兜兜转转,终于在风城的一个石窝外,看到了商队的骆驼和货箱。
然而他来得太迟了。
那些货箱已被打开,不仅被验过,还被仓惶中拿出来使用了。石窝深处传来金铁碰撞之声,还有领队和提驽士兵的争执。
他听见有人用提驽话怒骂:“你们耍诈!大宣人果然不可信!”
领队百口莫辩:“不是!我们没有!我不知那人是哪里冒出来的!真的,相信我,他不是我们的人!”
然而暴怒中的提驽士兵根本不肯听他多言:“刺客是跟着你们来的,将军被杀,你们一个都别想逃,统统留下偿命!”
接着又是一阵混乱,夹杂着领队绝望的哀嚎。
将军已经死了?阿兄刺杀成功了?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他还逃得掉吗?申屠灼焦急万分,越过重重货箱和尸体,一遍杀着残兵,一边赶往石窝深处。
“抓住刺客!他偷走了将军的密信!”
“追!不要放过他!”
风城太大了,申屠灼只能听见岩壁阻挡的回音,却分辨不出方向,很快就又失去了追赶的目标,只能在一个个土墩里打转。
“这里!刺客还有帮手!唔!”
见到落单提驽士兵他就杀,鲜血溅了他满脸。
寻路的途中突然被人抓住了衣摆,申屠灼不得不停下脚步。
被捅穿胸口的领队还欲求生:“阿、阿卓……救我……”
他低头质问:“阿沙呢?阿沙往哪里逃了?”
领队睁大双眼:“你、你跟他是……一伙儿的……”
“我问你!他去哪儿了!”
“你、你们是东宫……”血流得太多,领队的瞳孔涣散开来,再发不出声音。
“混账东西!”申屠灼扔下他,继续往前搜寻。
沙地上拖曳着几道新鲜的血痕,延伸至远处的岩丘后。申屠灼一眼就判断出来,那是兄长会选择的撤离路线。
可是他人呢?为何还未撤出?
申屠灼攥紧了拳,喉头发苦,此刻他意识到,阿兄或许没有想要逃,他以身诱敌,就是要耗光他们所有的战力。
他在为他扫清所有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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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衡早已筋疲力竭,全凭着本能拼杀,他深知自己无力突围,但他相信,申屠灼可以完成他们的未竟之事。
终于,他等到了唯一的希望。
申屠灼冲杀进来,挟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刀卷了刃,就换一把刀,伤上添伤,又有何惧?兄弟二人身上几乎被鲜血浸透,但他们没有放弃。风城的地形有着天然的逃脱便利,提驽士兵被分散在里面,他们正面迎上的并不算多,申屠灼且战且退,将兄长暂且拖到了安稳之处。
兄长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必须先行处理,否则人还没出去,血就流尽了。
“阿兄,别担心,我们能出去。”申屠灼放下他,撕扯着自己的衣裳,为他包扎。
“别白费力气了。”申屠衡笑了笑,“心口两个大洞,堵不住了。”
“不,阿兄你撑着点,我这儿还有扶风给的伤药,阿兄……”拨开他的衣襟,申屠灼看着那两处触目惊心的伤,顿时红了眼。
“你来得正好,可见扶风给的迷香份量算得很准。”申屠衡任他徒劳地救治自己,仰头看着破晓的天空,“可惜没有她做的好闻,是不是?咳咳,唔……”
眼看他咳出大口的血沫,申屠灼的手都在抖:“阿兄,你别说话了。”
安抚地拍拍他的手,申屠衡从怀中取出蜡丸封好的帛书:“这是提驽将军与大司徒勾结的密信,交易账目可以在商队营地力找到,你带回去……”
那颗蜡丸被血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根本堵不住。
申屠灼松了手,接过蜡丸,反而平静下来:“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申屠衡又咳了几声,身躯迅速颓败,而眸光却越发璀璨。
他说:“挺好的,小灼,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的声音渐渐低弱,“我早该死在那个河谷中了,不过是苟延残喘了几日……
“我只庆幸,阿母不知道……我又活过一回……
“还有她……一直以来,我只是她的亡夫,她也与我……不曾相识……
“小灼,不要告诉她……什么也不要说,这样就很好了。”
“不必多一个人……为我伤心。”
大漠晨光普照,申屠灼背着兄长的尸身,在黄沙里踽踽而行。
彩珠儿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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